本文由派派txt小说论坛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paipaitxt.com/   悲恕   作者:蔓草蔓延   楔子   -->   2009年7月某天下午5点武汉东湖   南宋诗人袁说友游武昌东湖时有诗云:“只说西湖在帝都,武昌新又说东湖。一围烟浪六十里,几队寒鸦千百雏。野木迢迢遮去雁,渔舟点点映飞乌。” 寥寥数语,将东湖的风情万种,山明水秀描叙的跃然纸上。到过东湖的人都知道东湖有多美,对武汉人而言,它有着很多特殊的意义,尤其在许多学子心里,它始终是心里最难忘最温柔的一块净土。   夏季的武汉素有“火炉”之称,而此时东湖,更成了戏水者的天堂。就在这一天,我和两个好友小燕、军哥相约来到东湖,游水解暑。   黄昏的太阳势头依然很猛,东湖的沙滩浴场早已挤满了人,军哥不快活地说:“这么多人,手脚都伸展不开来。”他四处张望了下,目标锁定在沙滩浴场安全线以外的地方。   他两眼放光地跟我们说:“咱们租条船去远一点的地方游吧,那边人少,游得畅快,而且那边的水又干净又冰凉,肯定很舒服的。”他是从小在水边长大的,玩水的技术一流,自然不怕,我和小燕则是刚学会游泳的半吊子,虽然有点心痒痒,可是还是不太敢离开安全区。军哥对自己的技术很是自信,说:“由我罩着你们两个,绝对没事的,何况你们不是还有游泳圈么?”   在他的再三引诱之下,我们三人真租了条小船,带着两游泳圈,雄纠纠气昂昂的朝着湖中心划去。船停稳后,他就一个标准的跳水动作,窜进了湖里,好半天才浮出来,那享受的表情,就像久旱逢甘霖,他大叫一句:“好凉爽啊!”然后绕着我们的小船悠哉的游了起来。   我和小燕一人套着一个游泳圈,也跳进了水里,玩着玩着,有点忘形了,我觉得游泳圈此时对我来说,真是个负担,便从里面钻了出来,然后像军哥一样,自由自在的游啊,游啊,越游越爽。   突然,脚下一抽,那个痛啊,刚准备出声呼救,一口水便猛灌进我嘴里,紧张害怕让我全身僵硬,我的脚是动弹不了了,只有手不停地扑水,可是身体还是慢慢地向水里沉下去,我死命的屏住呼吸,睁着眼睛,到处都是水,无穷无尽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地像我袭来。终于我再也忍不住开始呼吸,可是吸进来的全是水,呛了好几口水后,我的思维渐渐模糊,在我丧失意识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军哥向我游过来,脸上满是焦急,他向我伸出了手,我扬起手想去抓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最后我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若初见   -->   我不知道我到底昏迷了有多久,我的意识在慢慢的恢复,尽管仍然头疼胸闷,眼皮沉重,无法睁眼,可我知道,我还活着!军哥终于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头好重,我努力转了转眼珠,希望睁眼的时候能更灵活点,可就是睁不开。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是个轻柔的女声,应该是小燕吧,还好,大家都没事,那我就放心地再多躺一下吧,想着想着,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极好,就是头部总在隐隐作痛,又不知睡了有多久,我再次醒来,这次眼睛总算能睁开了。眼睛刚眯一条缝,就觉得一阵强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赶紧把眼睛给闭上,还用手给捂住,嘴里叫道:“把灯关了,晃的眼睛疼,”只听见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关灯的声音,我感觉眼前暗了下来,又缓缓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太久没有用眼,视线很模糊,朦胧中就看见床边满满站了一排人。我心想,大概亲戚朋友都来看我了吧,可真叫人感动!我眯眼适应了一下才把眼完全睁开,等我看清床前的这排人后,就感动不起来了,因为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眨巴着眼睛,从第一个人开始打量,依次瞄过去,一直打量到最后一个人,一共有三男三女,三女看起来是婀罗多姿,三男也是玉树临风,我立马被三男中的两男吸引住了,他们是两个20多岁的年轻小伙,身材高大又威猛,身高至少都有180了,有一个还略高些,长的实在是太太太帅了,我长这么大,除了电视里的明星,现实中真没见过这么帅的人,明星都没他们两个帅。他们虽然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可是全身都透出贵族气息,简直就是王子的化身,别提多养眼了。我傻乎乎的盯着那两人,基本无视了旁边人的存在。   突然,一个黑影走到我眼前,挡住了我的视线,于是我把视线移到这个黑影身上,就是剩下的那一男了,他的年纪大得多,至少50岁以上,穿着十分奇怪,大热天的居然穿着长袍,好像是黄世仁时期的行头,此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两帅小伙吸引了,只盼那老头快快走开,别挡着我花痴帅哥。可那老头就是不走,居然还用颤巍巍的手来抚摸我的脸庞,嘴里哆嗦着:“小毓啊,你总算是醒过来了!莲依,快给四少奶奶端杯热水过来。”一个温柔的女子应了声:“是!大帅!”   谁?四少奶奶?这绝不会是在说我!老头叫的是小毓,我可是叫晓晨啊!但我错了,不一会儿,就有一杯热水端到我的面前,那个叫莲依的女孩看起来很小,比我妹妹还小,应该只有15、6岁,她梳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额前一排厚齐的刘海,身着淡淡的粉色收腰布衣,衣襟袖领口处都镶有浅紫色滚花边,圆领盘扣,配以同色的阔脚裤,脚蹬一双绣花布鞋,是典型的民国电视剧里小丫鬟的装扮。她端着那杯水,怯生生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惊恐,好像我是什么毒蛇猛兽似的,不过说话的语气相当恭敬:“四少奶奶,莲依扶你起来喝口水。”一旁的老头闪到一边,莲依上前,把水放在床边的桌上,然后轻柔的将我扶着坐起来,在我的背后塞了个软软的枕头,我把头倚在枕头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头特别重。莲依喂我喝了几口水,我胸口堵着的那口闷气总算是通了,呼吸也有力了许多。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进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也穿着跟那老头一样的长衫,长得虽没那两帅哥好看,但也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另一个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他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表情十分严肃。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跟老头说道;:“爹,我已经叫人把谭医生接过来了。”老头点点头,又用枯槁的手指着我道;“医生,你快看看小毓情况如何。”我床前的那一排人立刻把路让给了医生,我又顺势瞥了几眼那几个人,天哪,那些女的怎么都穿着旗袍?!之前昏昏沉沉没注意,现在倒是看的一清二楚了,这房里的装潢很是讲究,家具和摆设都是典型的欧式田园风格,精致典雅,由于之前我叫他们关了灯,只有离床不远的一张乌木桌上有一盏小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在拍民国电视剧不成?看起来又不像啊,我的脑袋在飞快地运转,迫切的想分析出眼前是个什么状况,突然觉得金光一闪,想到一种可能:我穿越了!   谭医生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他的双手捧着我的脑袋,前后左右全方面地检查了一遍,我任由他摆布。可能在我头上没发现什么,他又问说:“四少奶奶,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我摇了摇头,没说话,我还是不敢确认他们口中的四少奶奶会是我,如果真是我,那表示我确实穿越了,穿到这个所谓的四少奶奶身上,这可真是一大悲剧,穿到一个已经嫁人的躯体上,那岂不是不能参与那些荡气回肠哀怨缠绵的爱情传奇了?可我的老公是谁呢?肯定不会是那两个帅哥,他们都神情淡漠,根本就不太关心我;其他人也只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最关心我的人就是长衫老头,难不成我是这老头的四姨太?想到他刚刚很暧昧的摸我的脸,我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顿时心里凉透了,简直比掉进十八层地狱还让我痛苦,早知道淹死都比现在这样子强。   那老头又伏下身子,这次抓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抽出我的手,藏在了羊毛薄毯里,并转移视线不去看他。   老头显然很纳闷,用手掌在我眼前挥了挥,语气有点急躁的问谭医生:“小毓的情况到底如何?”谭医生小心翼翼地答道:“请大帅安心,四少奶奶醒过来就没事了,只需调理数日身子便可恢复,说来也是奇迹,少奶奶命大呢!”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有点不放心地问道:“真的没事吗?看起来精神很恍惚啊,不认得人似的,医生你可别说好话安慰我,要据实跟我说,我也好跟她爷爷交代。”   谭医生赔笑道:“从伤口外部来看,确实痊愈得差不多了,一般来说,只要醒了就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只不过……”他欲言又止,好像有难言之隐,老头跺了跺脚,低声吼道:“只不过什么?说啊!”他虽年事稍高,但却有一种威慑众人的霸气,谭医生见他有点动怒了,忙道:“只不过头部损伤过,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比如失忆、失明,甚至是失去认知能力,还会偶尔头痛,刚刚我问少奶奶话,她有反应,而且眼神透澈,看来不像失明,其他的后遗症则要在日后再观察,一时半刻我也瞧不出。要是真失忆或者丧失认知能力,大不了一切从头学起,少奶奶还年轻,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老头听他一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上表情很是悲痛。我想,这老头肯定很疼这位四姨太,只不过老牛吃嫩草,还是太恶心了些。   旁人听完医生的话,一阵骚动,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我的大脑还处在比较混沌的状态,听觉也不怎么灵敏。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烫着时髦小波浪卷发,头发两侧各别了支金镂空镶嵌红色琉璃水钻簪子,身穿中袖宝石蓝蝉翼纱绣花旗袍的女人对我笑道:“果然有贵人镇着,被子弹打到头还像没事人似的我还是头一会见,看来妹妹‘女魔头’的称号真没叫错。”跟着医生进来的中年男人瞪了她一眼,好像她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女人也回瞪了他一眼,嘴角仍带着笑, 表情却透着凉薄,她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在灯光下看更显惨白,偏又将嘴唇抹的血红,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很有手腕、很难招惹的姨太太,另一个身穿月白缎子滚边旗袍的女子,比蓝旗袍的女人稍显年轻,她的发型是古典的盘发髻,只是稍稍烫了斜波浪刘海,淡扫蛾眉,气质温婉,看起来极有修养,她也对我一笑:“不管怎样,醒了就好,这大半年大家为了妹妹的事心里都不痛快,现在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她的笑跟蓝旗袍截然不同,很温暖,眼里也充满了鼓励和关切,看得出她是真心关心我的,我突然就对她生了莫名的好感,我这人见不得别人对我好,别人对我好一分,我恨不得回报别人十分,不过这也是我极大的一个缺点,很容易被表面所迷惑,轻信于他人,以前没少在这方面吃亏,可就是改不了,还是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呵呵!”有一个人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是两帅哥中偏矮的那一个,他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讥笑,说的话也是意味深长:“我看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江湖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了。”我听的是云里雾里,又是四少奶奶又是女魔头,到底还有多少名号啊?老头轻轻“咳”了一声,那群躁动的人也就噤若寒蝉了。   见我一脸迷惘,老头关切地问道:“小毓,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你周伯伯啊,不,现在应该叫我爹爹了。”什么?爹爹!听到这两个字,我又精神抖擞的活过来了,我偏了偏头,炯炯有神地看着我的爹爹,然后喉咙里轻轻吐出一个字:“爹?”这一声略带疑问又夹杂着丝丝幽怨的“爹”让那老头激动不已,他侧着头,对着那群人叫了声:“善渊,你过来。”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他身边,居然,居然就是之前让我花痴不已的两帅哥中较高的那一个,他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那爹爹旁边,哇,近看更好看,虽然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侧面,但那低垂浓密的睫毛,轮廓高挺完美的鼻子,不厚不薄的透着倔强和坚毅的性感嘴唇,再次让我看得叹为观止,口水哗哗直流。   我的爹爹拉着美男子坐在我的床边,接着伸出他的左手抓起我放在薄毯外面的另一只手,这次我没再闪躲,他的右手将那个叫善渊的美男子的手牵到我的面前,然后将我的手郑重地放进善渊的手中,并有力的握着我俩重叠的手,说道:“你和善渊已经是夫妻了,以后我们是一家人,要是善渊对你不好,你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会为你做主的!”我瞪大眼睛:这个美男子才是我的丈夫!他的话让我有点不敢相信却又难掩兴奋,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用含情脉脉的眼神贪婪的盯着善渊看,可他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呢?而且还眉头微蹙,一副心事沉沉的抑郁模样,我的笑,僵住了。   老头却没发现我神情的变化,见我笑了,他也笑了:“好了好了,咱们这些闲人都告辞吧,让他们夫妻俩好好说说话。莲依!”一旁的莲依马上前待命,“四少奶奶大病初愈,身体自是极为虚弱,你可要好生伺候着了。”“是!”莲依柔声应允着。   老头看了我几眼,终于起身走了,善渊也欲起身相送,老头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善渊无奈,又坐到了床边。旁边的那群人外加医生也都随着老头而离去,高跟鞋和皮鞋的声音混杂着,离我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原本热闹非凡的房间安静了,只剩我和善渊,莲依。莲依对善渊道:“四少爷,我去给四少奶奶熬点汤补补身子。”善渊淡淡地道:“去吧。”声音雄厚稳重,男人味十足。我又忍不住开始花痴:这么完美的男人是我的丈夫,老天真是对我不薄呢。   莲依出去以后,善渊立马放开了我的手,他起身走到窗户旁,背对着我。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哪里得罪他了,也不敢开口问他,只是愣愣的盯着被他甩下的那只手,手上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很漂亮的钻石戒指,那钻石很大,放现代至少要好几万。钻石在灯下光彩夺目,放平时我一定会摘下来好好欣赏下,现在却觉得那光彩很刺眼,内心窜起阵阵失落。   房间里静得出奇,我都听得见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难道真要跟这个叫善渊的做一对夫妻?他对我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如何能泰然自若的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想到这里,我的脸有些发烧,坦白说,要是每天醒来能对着这样一张好看的脸,我是很乐意的,而且根据他那结实强壮的体型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出他不穿上衣时的模样,一定会让人狂喷鼻血……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超级无敌大色女,仅仅只是这样想一想就兴奋得忍不住想笑,又怕在帅哥面前出糗,于是轻轻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毯子,把半边脸藏了进去,挡住了憋得抽搐的嘴唇。   露在外面的眼睛骨碌碌地四下张望,突然就被我躺着的这张床给吸引了,这是经常出现在中世纪欧洲贵族卧室里的宫廷式大床,床头是铜制的玫瑰花镂空图案,宛转的花藤在床头勾勒出浪漫柔情的曲线。   床的四个角各立着一根黑桃木小圆柱,用来支撑床顶的床幔,洁白的床幔用蕾丝花布条随意的挽在桃木柱上,质感的黑和柔美的白相映衬,梦幻十足,可不就是我幻想中的公主床么?无奈我是大穷人一个,以前也就只能在网上看看图片感慨一下,做做梦而已,现在也是梦吗?有这样真实的梦吗?   正想的如痴如醉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声:“赵小毓!”是他的声音,他是在叫我吗?我想是的,这房里除了我和他就没别人了,而且那老头不也口口声声叫我“小毓”吗?   我很快把自己的角色调整了过来,尽量用嘴温柔的语调应了一声:“恩!”然后朝他望过去,很期待他会跟我说些什么。   他依然站在窗边,不过不再背对着我,而是面无表情的盯着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悄然转身的,有没有看到我的失态?   他见我一直望着他,又缓缓低下头,似乎不像与我的目光对视,“你的头,真的没大碍了吧?”依旧是低沉冰冷的声音,感受不到一丝温情,我难以想象这是丈夫在对妻子说话,他真的是我的丈夫吗?之前从那几个人说的话我大致知道了这个赵小毓的遭遇,头部中枪,昏迷大半年,难怪总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原来是做了半年植物人,她和善渊的关系估计不太好,要不然这个男人不会如此冷淡,可是既然他不喜欢赵小毓,为什么又要跟她结婚呢?看来有一大堆的疑问等待我去解答,真是头疼,我不自觉的揉了揉太阳穴,善渊见了,立即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你不舒服么?我再去请谭医生过来。”我赶紧叫住他:“别叫医生了,我没事。”我可不想一堆人又跑来围着我,那样我只会更头疼。   他的手正欲拉开房门,听我这么一说,手停在了门把上。我在想着如何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他却拧开了门:“既然你没事,那我也不久留了,莲依会照顾好你的。”说罢,拉开门大步离去了。   “你……”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哑然失声,深深的叹了口气,预感到在这边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瞄了眼挂在墙上的英式挂钟,赫然指向十点半,先前睡了那么久,现在睡意全无,我掀开盖在身上的羊毛毯,翻身坐了起来,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这边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还真不知道怎么渡过这漫漫长夜。   “哎!”我又长叹一口气,起身准备在房间走走,可半天也找不到拖鞋,不过这房间的地上铺的全是上好的实木红地板,擦得光亮光亮的,穿不穿鞋倒也无所谓了。我就赤着脚下了地,地板很冰凉,刚一下地就觉得脚底一软,幸好手快扶着床沿才没摔倒,这脚怎么像踩着棉花似的,一点力也使不上,估计是躺久了,身体机能也随着退化了好多。   我扶着床沿一路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几个精致的首饰盒,那些瓶子我都没见过,不过有些瓶子上的标识我倒是并不陌生,有CD的口红和粉,有香奈儿5号香水,还有其他许多我不知道是些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豪门少奶奶,人家现在就开始用的东西我几十年后还用不起。随手打开一个首饰盒,里面分了好几个细小的方格,分别装着耳环,项链,手镯之类的,全是纯金打造,花样没有现代的繁多,看起来简单大方,做工极为细致。又打开另一个,也是整理的井井有条,这一盒装的全是玉制品,我对玉研究不多,看那色泽和剔透度,绝对也是上等货色了。   一一欣赏完桌上的宝贝,我抬头对着镜子,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淡粉色丝质睡袍的长发少女,不过十八岁年纪,瓜子脸,五官精致,长长的黑发带着点自然大卷蓬松随意的垂下来,衬得肌肤尤胜白雪,娇唇红似樱桃,这就是赵小毓了,放现代绝对是秒少大票少男的标准校花,她有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有我十分羡慕的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大概是许久没晒过太阳的原因,那种白有点惨谈和病态;刚发育完的身材略显瘦削,还算曲线玲珑,有不盈一握的芊芊蛮腰,也有大小刚好的胸部,可以说,外形上基本挑不出啥毛病,比我在现代的模样和身材可完美多了。   陡然发现右边额头边缘隐约有点凹凸不平,我伸手去摸了摸,居然是一个食指大小的疤痕,所幸,大部分藏匿于头发中,不细看也看不出,大概这就是中枪的地方了。   对着镜中人浅浅一笑,那可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连石头都能给融化了,这样一个清纯可人的小美女,那个善渊为什么会是那么恶劣的态度?简直过分!   “咚咚咚”有人敲房门,我收住了笑容,转过头一看,是莲依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满脸惧怕。我上下打量着她,道:“进来吧!”她低着头走了进来,把托盘轻轻地放在桌上,道:“少奶奶刚好怎么就下床了?”我看那托盘上放着一个小碗,问道:“碗里装的是什么?”莲依笑道:“少奶奶病的这期间粒米未沾,全靠医生每天给您打的那几针养命,说来真是神奇。这刚醒估计肚子饿坏了,不过医生有交代,刚开始只能吃流食,等肠胃适应以后再慢慢调理。所以我刚刚就熬了点燕窝粥,少奶奶快躺到床上去,让莲依来喂您吃把。”   我笑道:“你端过来,我自己吃。”说实在的,我是真饿了,而且燕窝粥,我还没吃过,很想尝尝鲜。莲依有些迟疑,道:“少奶奶,还是我喂你吃吧。”我摇摇头:“我这么大的人,哪里还用得着你喂,你端到我这边来,我自己可以的。”莲依不敢再说,把托盘端到了我的梳妆台上。我喝了一口,味甜不腻,入嘴爽滑,口感很好,很快就喝了个底朝天。   喝完粥后,我决定从莲依的口里打听我想知道的事情,看她对我唯唯诺诺,表情惶恐,应该不敢对我说假话。   我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随口道:“莲依,你在这里多久了?”莲依一怔,想了想才答道:“回少奶奶话,我从小就跟着姥姥在这里了,我是姥姥在周公馆门口捡回来的,算起来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之前我是跟着姥姥在大太太屋里的,少姥姥来了以后我就被安排来您这边伺候了。”周公馆?原来这家是姓周的。   “那现在是什么年份?”“现在是民国十八年呢。”民国十八年?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换算成我熟知的纪年呢?1911年辛亥革命,1912年为民国元年,民国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1929年?2009年?看来我是回到八十年前,真是要疯了,这可是中国最动荡的时期,外有列强侵略,内部纷争不断,百姓更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看莲依就知道,自幼就被父母抛弃,估计是家里太困难实在养不起才扔在大户人家的门口,她还算幸运,起码活过来了,还有多少被扔掉的小孩无人理睬,饿死冻死,而莲依,今后的命运只怕也会像红楼梦中众多悲惨女子一样吧……   那么,我呢?在这个乱世能全身而退吗?或许也只是一根乱世飘萍,在历史长河里浮沉,生死由不得自己掌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老天爷了,他要我回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时代?想到八年以后会爆发的抗日战争,想到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我的内心不安又激动,不安的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在战火中会想蝼蚁一样卑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挂了,激动的是也许我在这里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尽情释放自己的爱国情怀。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事情不一定像我想的这般糟糕。   按耐住起伏的心,我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继续问道:“我是谁?”莲依其实一直在观察我,他们做下人的最重要的便是学会察言观色,懂得揣测主人的心思,讨好主人,这也许已经成了她们生存的一种本能。莲依长大眉清目秀,看起来清澈单纯,我对她印象极好,但毕竟才接触,我还是心有防范,不想让她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见我一下神情凝重,一下又突然发笑,着实摸不透我在想什么,从她之前的言行举止看得出她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人,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估计还没想好怎么作答,所以有点吞吐地回道:“您……您是四少奶奶啊!”我嫣然一笑,内心却苦闷得很,她对我心有畏惧,回答之前总要再三斟酌,这样问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问道正题上。看来我要找个好借口一次问个清楚。   我思索片刻,道:“莲依,你在周公馆十几年了,我现在要考考你,看你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丫鬟,你既然来伺候我,就要对我的个人情况和喜好有所了解,所以接下来我会问你很多问题,你要好好回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要是答得有误,我可会责罚你的,要是都答对了,当然也会奖赏你的。”老实说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很垃圾,莲依一听我要责罚她,一脸惊恐,马上跪在地上哀求道:“少奶奶别罚我,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求您行行好!”我见她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心中不忍,伸手扶起了她,缓了缓语气道:“要是你都答对了,我自然不会罚你了。我想去床上靠着,你扶我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扶到床上,我尽量把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然后拍了拍床沿,道:“你也坐吧。”莲依忙摇头道:“我站着就好!”我压低声音,用命令的语气道:“叫你坐你就坐吧。”她才轻轻地坐下了。   我整理好思绪,道:“我现在开始问了。我叫什么名字?有哪些家人?家里是做什么的?”莲依很听话地回答道:“少奶奶姓赵,闺名小毓,上海人,是赵老爷很疼爱的外孙女。赵老爷是大帅的至交好友,家势显赫,在上海滩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少奶奶的家人我知道的不多,只听说赵老爷家里有好几位太太。还有……”她停下了,话到嘴巴又顿住了。“还有什么?”她瞧了瞧我,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小孩,犹豫几秒,还是小声说道:“还有少奶奶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说罢,又偷偷看我脸上的表情,很怕自己说错话我会责骂她。   我倒是淡定得很,心里对赵小毓不免生了些许同情,又接着问道:“这么说这里是上海了?”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旧上海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风情画面,心中有些小激动,没准在这里还能见到历史书上的名人呢。   莲依却道:“回少奶奶,这里是武汉,不是上海。您中枪昏迷后,赵老爷和大帅决定让四少爷娶您,所以您一直在周公馆的别院里养伤,说来也快,一晃就是八个月了。”原来还是在武汉,也好,在家乡总比在外地强,或许还能见到一些亲人。这么说来,周善渊是在赵小毓昏迷的情况下娶她的,他们两个只是空有夫妻之名,他为什么要娶一个可能昏迷不醒的人?肯定不是因为爱她,看他冷冰冰的态度就知道。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我还是问道:“我为什么会头部中枪?四少爷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娶我?”   莲依的手指搅着衣角,表情有点沉重地道:“周家树大招风,引了不少人的嫉恨,八个月前您和四少爷外出晚归,路上遭人袭击,四少爷独自一人跟那群恶徒血战了一番,少爷学过东瀛防身术,身手极好,但以寡敌众,最后是两败俱伤,那群恶人被少爷制服了,少爷胸口也中了一枪,还好没有伤及内脏,休养了一个多月就好得差不多了,少奶奶就惨了,子弹恁生生地打穿了头部,当时送到武汉最好的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保住性命,医生说了,即使保住了命,也很有可能一辈子昏迷,再也醒不过来。这个消息对赵家和周家都是晴天霹雳,赵老爷伤心欲绝,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大帅一向也很疼爱您,他知道您一直对少爷痴心一片,非他不嫁,为了安慰赵老爷,也为了了您一桩心事,于是就撮合了您和四少爷。”   听她说完这段离奇的故事,我也是唏嘘不已,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又不禁抬手去摸头上的疤痕。“四少爷他……他怎么会愿意呢?”想到他不拘言笑的冷漠,只怕他心里是委屈得很,这大半年都不曾开心过吧。莲依一口答道:“四少爷是自愿娶您的!”我笑了笑,没说话,莲依见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又再次强调道:“是真的,如果少爷不愿意做的事,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他的。既然少爷乖乖娶了您,就表明他是发自内心的自愿的想娶您。”她的表情郑重而肯定,不像是安慰我,我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问了几个关于周家的问题,莲依也一五一十的回答了。一边听她的回答,一边分析,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周家的背景和家庭状况。   长衫老头也就是莲依口中见的大帅,姓周名怀章,字万兮,是汪精卫掌权的武汉国民政府要员,他手握重兵,戎马半生,曾经参加过军阀割据时期的多场战役,绝对是个铁腕人物,他有三位夫人,三子一女,大太太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一向不好,莲依以前就是伺候她的,是大儿子周善仁也就是请医生过来的中年男人的生母,蓝旗袍叫汪悦蓉,是他的妻子;二太太精明能干,育有一子周善治和一女周善若,善若小时便夭折,所以周怀章把我当亲身女儿般对待,周善治今日不在,所以无缘得见,周善治的妻子是看起来温柔贤惠的白旗袍,名叫黄瑛,;三太太则是我的丈夫,周善渊的母亲,她几年前因病过世了。还有那个一脸坏笑的帅哥,是善渊的表弟,名叫徐少康,因排行老三,人称“徐三少”,他是广州人,家里极为富贵,只怕是广州最富有的了,所有人对他都是捧在手心里护着,所以他的性格很顽劣,对什么都随心所欲,平时最上心的事就是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败家子!”我暗地里骂着。   看来还是个关系复杂的大家庭!   莲依回答完后,道:“少奶奶还有问题么?不知道我答得有没有错?”她像一个交了考卷的考生,紧张地期待着我给她打分。   我扑哧一笑,道:“回答的很好,我很满意,不过我还没问完呢。”莲依刚松一口气,心又悬了起来:“少奶奶还有什么请尽管问吧。”我咬了咬嘴唇,道:“四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人,我的丈夫,要是他跟徐三少一样是个花花公子我可真是欲哭无泪了,岂不会成为一个民国时期的怨妇,想到他对我冷淡的态度,我的心跳有些加快,不知道莲依会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提到善渊,莲依的眼神马上不一样了,她用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道:“四少爷是个极好的人,他跟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一样,大少爷的性子古怪。跟大帅一样,很容易发怒,吓人都很怕他,可能是忧心的事多了吧,现在周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大少爷在大理;二少爷跟表少爷是一个习气,贪玩不懂事,说来也奇怪,他们二人却合不来大概都是被人宠坏了,谁也不肯迁让谁,倒是四少爷和表少爷合得来,感情很好,只怕比亲兄弟还亲呢。我们下人最喜欢的就是四少爷了,他平时寡言少语,看似冷漠,其实心地很好,这点跟过世的三太太很像,他待人宽厚有礼,从不训斥下人,谁有困难他知道了都会尽力帮忙,少奶奶估计还不知道,四少爷现在是市里巡捕房的队长了呢,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深受大家的爱戴。”   她滔滔不绝的一直说着,我没问的她也不知不觉一并说了,“噢。”我淡淡的应着,心里却暗自窃喜,那我岂不是遇到一个绝种好男人?可他,喜欢我吗?先前我是被他英俊的外表吸引,现在更是为莲依所描述的他隐隐心动。我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心情宛如初恋少女般羞涩,但总有种种疑问和不安困惑着我。   我让莲依帮我取了个首饰盒过来,打开一看,是装金饰的,我挑了款波纹状的软金丝手镯往她手上套去,她一惊,抽出了手道:“少奶奶,这可使不得。”我道:“有什么使得不使得的,之前说答得好会赏你的,你就收下吧。”莲依还在推着,我脸一沉,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莲依才诚惶诚恐地收下了。   时间转眼就到凌晨一点多,我让莲依先去歇着了,自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那现代的我会怎么样?死了吗?我的家人岂不伤心死?想到这里,鼻子一酸,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想回到现代,回到亲人身边。我对老天暗暗祈祷,希望今晚只是一场梦,明天一早,这场梦就醒了,我还是我,二十五岁的段晓晨,而不是少女赵小毓!   风波乱   -->   老天爷并没有听到我虔诚的祈祷,第二天醒来我还是在这个装饰豪华的房间里,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房间里很幽暗,看了钟才知道已经八点多了。   我缓缓起身,又准备赤脚下床的,瞥见地板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双软底毛绒拖鞋,肯定是莲依放的。我穿了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顿时洒满整个房间,温馨明亮,我觉得有些刺眼,用手挡了挡额头,让眼睛慢慢地适应久违的阳光。   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是很大一片绿草坪,看不到什么人。草坪一直延伸到前面两百米左右,立着一栋白色的别墅大房子,三层楼左右,很漂亮的欧式风格,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就像一幅油画。那边比这边热闹得多,时不时看见人走动,还有人在草坪上戏耍。   “咚咚”又有人来敲门,“进来吧。”我没精打采地道。   进来的还是莲依,她手里又端了个托盘,上面还是一碗粥,煮得浓稠软香,里面的内容跟昨晚的燕窝粥倒不一样。我摸了摸肚子,笑道:“每次我饿的时候你就来了。”莲依笑道:“这是大帅亲自吩咐厨房熬的滑鸡粥,对您的身子很是滋补。他白天事多,没时间来看您,晚上估计会过来的,您先去洗漱把。”我点点头,不知道该往那边走,只好道:“莲依,我睡了太久,这房子都不记得该怎么走了。”莲依放下托盘,引着我到了洗漱室,其实就在房间内侧,之前我没注意看,只怪这房间太大。   我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有些惊讶我所看到的,跟房间一样,整洁干净,什么都有,完全现代化的装修,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处在民国。   镜中人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很多,眼里满是灵动之气,四肢也有劲了,看来我的灵魂与这身体发肤融合的很不错。匆匆洗刷完毕,出去吃了早餐。偶尔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草的青青味道,让我觉得神清气爽,很舒坦,暗自猜想现在应该不是夏天了。   吃过饭后,我在房间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伸伸懒腰道:“我想出去走走。”莲依面露难色:“可医生说您要多休息。”我托着下巴,自嘲道:“继续在房间呆着我才会闷出病。”说完,起身拉开衣柜,想找件衣服换上。衣柜里有很多衣服,都分类摆放着,以雪纺连衣裙居多,颜色以素净淡雅为主,还有一些风衣,羊绒外套,大小坎肩,做工都很好,摸起来柔软舒服,样式即便是以现在的眼光看也不过时,配件也在一边整齐的挂着,以帽子为主,各式各样的都有。无意中瞄到一件大衣领上的标识,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香奈儿,我笑了,看来女人自古以来就又追逐名牌的嗜好,越是有钱的越是趋之若鹜的追。我在现在是没钱买这些大牌的,没想到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的穿。   我随手取了件中袖的鹅黄雪纺裙,对着镜子比了比,赵小毓的肤色配什么颜色都好看,这条裙子带点公主式的泡泡袖,领口和袖口上设计了很随意的小波浪花边,穿起来看着淑女,衣服略大了些,莲依叹道:“少奶奶清减多了,以前这衣服都很合身的。”她帮我打开了另一个柜子,里面满满摆了几十双鞋子,有平跟的有高跟的,颜色各异,大部分是高跟,质地都是全皮的,至于什么皮我就瞧不出了。我拿了双平跟的白色圆头皮鞋穿上,赵小毓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六五,穿平跟也足够亭亭玉立了。   我穿戴完毕,胡乱抓了抓头发就欲往外冲,莲依道:“少奶奶今天怎么不化妆呢?这些胭脂水粉还是赵老爷专门从上海带来的舶来品,听说上海的太太小姐们都用这些,你以前也是极爱的呢。”我无奈地笑笑:“又不是去见什么贵客,不用化了。”在现代我就不爱化妆,偶尔心血来潮涂抹一番,手艺也不咋的。   赵小毓天生丽质,肤如凝脂,在我看来,化妆品对她完全多余。   莲依见我已出房门,又在我身后说道:“现在刚入秋,我给您那件薄坎肩,您等下……”我只好站在房门的走廊边上等她,顺带四下观察整个房子的架构。这房子有两层,每层大概100多平米,更偏向于现在的复式小楼。一楼是宽敞的客厅,铺着宽大的地毯,摆放着大大的沙发,顶上悬着两盏黑色铁架点缀的白色圆形吊灯,墙上挂着几幅西洋油画,很抽象的图案,整个基调以米黄为主,很有格调,看得出主人不喜奢华,却也不落平庸。延着木质楼梯上来,就是我站的二楼,这一层全是房间,数了数,加上我的一共有五间房,我的房是靠楼梯的第二间,周围很安静,除了我很莲依似乎没别人了。   莲依拿了衣服过来,我又有一堆问题想问她了。我指了指那些房间,道:“这几个房间现在是谁在住呢?”莲依指着楼梯口第一间房道:“那边不就是四少爷的书房么,”然后按照顺序一一指给我看,“这是您的房间,旁边是四少爷的,再旁边是表少爷的,他就喜欢跟四少爷一起,所以也住在别院了,周公馆的房子那么大,他倒不爱住,现在估计又去玩耍了。”我大致明白了,这个房子只有善渊徐少康莲依还有我四个人在住,其他人都住在我之前看到的大别墅里。   我指着最里面的那间房,道:“那间应该是你睡的吧。”莲依很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似的,许久她才小心的道:“我睡在楼下的小偏厅里,那是三太太的房间啊,三太太过世后,大帅很伤心,一直把那房间留着,四少爷平时也不让人随便进的。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   我很尴尬,转过身子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支吾着:“可不是吗?我的脑袋现在没以前好使了,很多事情也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以后你可要多跟我说说我以前的事。”   她停下脚步,我回过头看着她,她端详着我,一脸狐疑,低声道:“难怪我觉得现在的少奶奶跟以前不一样了……莫非真像医生说的可能没了以前的记忆……不过记不起倒也好。”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自顾说着,我心头一惊:这小丫头还挺精明的,以前的赵小毓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被人成为女魔头?我到底要不要装失忆啊?我试探性地道:“若是我真的失忆了,大家会怎么样?”   莲依一怔,睁着乌黑圆溜的眼睛盯着我,她的双眸中闪动着我决然的脸庞。她的小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少奶奶,您真的不记得了吗?”我缓缓点头,这个事情想来也是瞒不住的,所以我想从莲依这里先探探口风,之后也好应对其他人。莲依轻吁了口气,整个人倒是放松了,笑意在她脸上蔓延:“我想大家刚开始肯定会很吃惊,之后就会高兴了。”我愕然,皱着眉头分析她这句话。   莲依见我神情凝重,宽慰我道:“现在的您比起以前好多了,相信四少爷也会喜欢现在这样的少奶奶。所以忘记以前反倒是好事。”   听她这么说,我的眉头又舒展了,微微颔首,又转身接着下楼,很怀疑地吐出两个字:“是么?”“一定是!”莲依很肯定地说道,我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心里稍稍安稳了些,既然回不去了,那就让我以段晓晨的灵魂,赵小毓的躯体活在这里吧,我也不必再去伪装成赵小毓……还是会以段晓晨的姿态而活着!只是不免对我这躯体的前身越来越好奇,于是又问道:“我以前到底做过什么事?为什么大家会叫我‘女魔头’?少爷为什么不喜欢以前的我?”   莲依显然对我之前的事讳莫如深,她逃避着我凌厉的眼神,有些支吾地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大小姐脾气……不过也难怪,您可是赵老爷和大帅的心头肉,他们都当您掌上明珠般宠溺着,是以……”我打断她:“我想听得是真相!”莲依一个激灵,失忆后的赵小毓仍然让她胆战心惊,不过她的嘴倒也牢,一嘴咬定她说的是真相。我的嘴角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从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来日方长,总能从别人嘴里知道一些的,我也不必心急于一时。人就是这样,别人越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你反而越想知道,哪怕真相残忍又丑陋。我也不再逼问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和她一同走出了客厅,外面居然还有一个小花园,两旁种了几颗树还有一些花花草草,此时长的正浓的是凤尾草,开得正欢的是大片的秋海棠,中间是一条青石小路,小路旁边有张白木圆桌,还有几把白木椅懒散地沿桌摆放,估计是供少爷小姐们喝下午茶的,在旁边居然还悬挂着一把白色的秋千椅,好诗意的设计,让我一眼便爱上了。   沿着小路踏上草坪,我用力地吸了几口民国的空气,真比现代受到严重污染的空气清新很多,天气也好,湛蓝的天美得无以复加。   我悠然道:“现在什么月份了?天气这样清爽。”莲依有些心事重重,愣了下,才笑道:“刚过中秋呢,马上就到九月了。”我猜她说的肯定是阴历时间。   “怎么瞧不见半个人?四少爷呢?”我四下搜寻人影,莲依道:“平时这屋里就不大有人走动,都在前面待着,四少爷去巡捕房了,下午才会回来。”她总算把心收回来了,现在对我提出的问题都能很流畅的回答,再也不像昨天那样斟酌半天才敢回话,因为她知道现在的赵小毓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让她害怕的女魔头了。   我们一直朝前走着,穿过一道白色的走廊,上面用白色的木头架成方格式的花架子,上面挂满了葡萄藤,随意的垂落下来。穿过走廊就到了大房子的花园,花园的草坪上同样地摆了好几张木桌,三个贵妇人围着木桌坐着,一边饮茶一边说笑。其中一个是大少奶奶汪悦蓉,还有二少奶奶黄瑛,另一个比她们都年长,应该有四十岁年纪,画着精致高贵的妆容,身穿一件浅黄色银绣云龙纹低领中袖旗袍,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披肩,浑身透着雍容气质,我猜她肯定是莲依口中精明能干的二太太了。   黄瑛和汪悦蓉见我走过来,都站了起来。黄瑛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妹妹怎么就下床了?快过来坐下。”她伸手过来扶我坐到她和二太太中间,汪悦蓉则冷眼看着我。   二太太也笑着拉起我的手,又伸手摸着我的脸颊道:“来来来,让二娘好好看看你。”我有点不习惯她的热情,只有礼貌地对她笑笑。她们又对我的身体状况关心了一番,我有点后悔来这边了,对着三个陌生的女人实在没有什么可讲的,她们聊的倒是酣畅淋漓。   忽然听见有小孩子的声音,我寻声望去,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朝我们走来,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他穿着米色衬衣搭配竖条纹背带裤,一副小绅士的模样,长的虎头虎脑,五官端正,眉头紧皱着,很可爱。他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比莲依还小的小丫鬟,将头低得很下。   小男孩一见汪悦蓉,就扑到她身上撒娇:“妈妈,蕊儿实在是太笨了,你帮我教训教训她。”汪悦蓉一脸笑意地抱起他:“她又哪里得罪你了?”小男孩撅着嘴:“总之惹我不高兴了。”汪悦蓉冷箭般的眼神扫向蕊儿,蕊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汪悦蓉当着我们的面不好发作,低吼道:“滚回我屋里去,我不想看到你。”蕊儿颤声回道:“是,少奶奶。”然后又低着头进了大房子。   二太太捏了捏小男孩胖乎乎的小脸,逗趣道:“谨儿,怎么又不高兴了?”谨儿横了她一眼,叫道:“你们干嘛老捏我的脸,我不喜欢你捏我的脸。”二太太脸色有些发白,不过还是悻悻地笑了笑:“你这小鬼脾气越来越大了。”她说话的时候暗地里瞥了黄瑛一眼,黄瑛躲闪着她的目光,只顾着埋头饮茶。汪悦蓉忙赔笑道:“二娘别见怪,他是被大家惯坏了,谁叫周家就他一个独苗,我也不敢过分苛责他,要不然大帅就得责罚我了。”她掩嘴笑着,得意之色却掩不住,二太太不语,含笑看着她。   谨儿从汪悦蓉身上跳下来,走到莲依面前,把手伸到口袋里,道:“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莲依笑着摊开了手,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个圆筒就往莲依手腕扎去,一道寒光从我眼里闪过,我边叫:“小心!”便快速地冲到谨儿身后,紧紧抓住他扬起的胖手,他的手上抓着一个注射器,准备向莲依刺去。莲依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呆了。   谨儿见我抓着他,又哭又叫:“放开我,你抓痛我了。”事发突然,我承认我用的力气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大了点,可这小孩实在可恶。   我夺下他手中的注射器,厉声道:“谁让你玩这么危险的东西的?”他见我抢了他的东西,死活不依,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哭喊道:“还给我!还给我!”其他人之前都没反应过来,听到他的哭声才慌了神。汪悦蓉过来想抱起他,他就是不起来。二太太和黄瑛也过来哄他。   莲依回神后也赶紧跟他赔礼道歉:“谨少爷,您别哭了,我让你扎就是。”说着,真的捋起衣袖,伸到他面前。我听她这么说,简直晕倒了,刚想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工作,汪悦蓉反手就给了莲依一耳光,嘴里还骂道:“下贱的东西!”她下手很重,莲依的脸上即刻便现了五道红红的指痕,痛得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强忍着不敢掉下来。其他下人听到谨儿的哭声都跑过来了,花园里乱成一团。   我冷眼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汪悦蓉打莲依的那一巴掌让我心里堵得慌,我知道她是打给我看的。谨儿见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我却不为所动地站在一边,更是哭得厉害了。   汪悦蓉瞪着我,大声道:“还不把针筒还给他!”我把手藏在身后,斩钉截铁地道:“这种危险的东西绝对不能再让他碰,一来为了防止他乱害人,把人扎了可不是好玩的,说不定会要人命;二来也是为他好,他这么顽皮,一不小心扎到自己也很有可能,以后他若再玩这些玩意,我见一次没收一次。”   汪悦蓉气的嘴唇发抖,她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孩子?!”   我很淡然地道:“我没精力管他,只是不希望他伤害到其他人,稚子无辜,这么可爱的小孩,要是因为大人没教好,从小就沾染了骄纵跋扈、心狠手辣的坏毛病就太可惜了。”   我这番话一说,所有人都看着我没有出声,二太太和黄瑛更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汪悦蓉愣住了,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笑容,还越笑越起劲,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也不管坐在地上耍赖的谨儿,起身走到我面前,直勾勾地盯着我,眼里都是嘲讽:“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义凛然了?可不像你之前的作风。”她边说边抱着手膀围着我转了一圈,从前至后,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彷佛在确定我到底是不是赵小毓。她身上的香水味熏的我头脑有些晕,最后她的目光还是锁定在我脸上:“这里最没资格说谨儿的人就是你,你做过的事可比谨儿恶毒千倍万倍……”   “大少奶奶别说了,”是莲依的哀求声,“四少奶奶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求您就不要再提及了。”莲依话一出,全场哗然,汪悦蓉也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半天她才质疑我道:“你真的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侧过头,极力掩饰住眼里的慌张:“这很重要吗?”汪悦蓉冷哼道:“不重要,不过我想告诉你,记不得不代表你没有做过!”   莲依又轻轻地叫了声:“大少奶奶!”还是哀求的语气。汪悦蓉狠狠瞪了她一眼,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好了,悦蓉。”二太太总算发话了,“小毓也是为了谨儿好,这次你就算了把。人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本就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闹得大家看笑话,也失了比你少奶奶的身份。”她语气平和,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违逆的庄严。汪悦蓉的脸色很难看,可也不敢当众拂了二太太的面子,只好暂时吞下心里的那口恶气。   二太太抱起谨儿,他哭了这许久也累了,现在倒是乖乖的不折腾了,二太太笑道:“谨儿乖,二奶奶带你出去玩。谨儿点点头,二太太遣散了下人,又对我柔声道:“小毓,有时间还是在屋里多歇着,脑袋上的伤不比别处。我道:“我知道的,谢谢二娘了。”她微微点头,转身朝大宅走去,黄瑛和汪悦蓉也追了上去。花园就剩我和莲依两人,我瞧着她脸上未褪去的指痕,道:“还疼么?赶紧回屋里敷敷。”莲依有些动容,摇头道:“少奶奶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我把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针管递给她,道:把这好好处理了,可别再让谨儿拿来玩了。|”“恩”她接过针管。   我朝着别院的小房子走去,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左逛逛,右逛逛,发现这周宅的后院还是蛮大的,并不单单只我先前看到的草坪那一块,别院的后面,更是别有洞天。   两茫茫   -->   径直走过去,穿到了一个林子里,整齐的种了许多株树,那树的形态似曾相识,不过因为是秋天的原因,树上仅剩些叶子随风摇曳,我瞧不出是什么树。园子有些大,我穿梭了一刻钟才走到尽头,不免好奇问莲依道:“怎么会种这么多树?”   莲依道:“这是大帅特地为三太太栽种的樱园,三太太在日本居住过很久,回国以后对那里的樱花总是念念不完,大帅为了取悦三太太,就花重金从日本买回了各种各样的樱花树,建了这樱园,可惜三太太走得早,也没看几年就病重过世了,那年四少爷十五岁,我刚满六岁。三太太走的时候是三月份,正好是樱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而且那一年的花比以往都开得绚丽灿烂,那种花瓣漫天飞舞的美我现在都记忆犹新,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三太太会这么钟情于它。樱花虽美,无奈花期苦短,尽情释放完自己的美丽之后,仍然逃不过凋零的命运……三太太就像樱花,在人完全没有意料的时候离开了大帅和四少爷,花谢了明年还会再盛开,可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太太走后的这十年,樱花园的花是一年比一年开得好,每年花开的时候,大帅天天会来这边坐一两个小时,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候少爷也会陪他坐坐,父子两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莲依轻抚一株樱花树,嘴角挂着笑,脸上却是满满的惆怅。   我听得也是怅然若失,轻轻环视这片樱园,可以想象每年三四月份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锦绣繁花,可这里更是周怀章和善渊的伤心之地,萦绕着一个男人对心爱女子至死不渝的爱情,一个孩子对母亲刻骨怀念的亲情,在那洋洋洒洒飘落的漫天粉雪中,再也寻不到曾经熟悉的身影,是何等的悲凉和绝望。就像苏轼的那首词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自难忘……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十年了,他们的悲伤应该也被时间冲淡了吧。”   莲依苦笑着摇摇头:“我想没人能取代三太太在大帅心中的位置……至于四少爷,他的生日也是在三月份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的生辰每年都是大肆庆祝,可四少爷,有十年没有过过生日了,因为三月是他每年最悲痛的时候,他从来不提及他的生日,宁愿一个人独自怀念悲伤,也不愿大家为他举杯狂欢,四少爷坚持的事可是没有人能改变的,所以大帅也由着他了。”   他忧郁的原因真的是因为他的母亲么?这么说来他可能有很严重的恋母情结了……   “四少爷是一直这么冷酷,还是三太太过世后才变得冷酷的?|”我偏着头,如是这么问着。   莲依哑然失笑,道:“听我姥姥说,好像打小就挺内向,不爱说笑,三太太走后,可能情况更严重点了。不过认识四少奶奶后倒是变了些。”   “哦?”我瞬间来了精神,扬了扬眉毛,抿着嘴唇道:“他怎么变了?”   莲依的眼睛四处飘忽,半响不说话,似乎有难言之隐,我跺着脚道:“莲依,你快告诉我啊。”   她歪着头,挠了挠秀美的脖子,颇为小心地道:“我说了,少奶奶可不许动怒!”   我张着嘴,心首先凉了一截,她这先行脱罪的势头,不明摆着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知道他对我是怎样一种态度,可还是希望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一些自我安慰和自欺欺人的借口。也罢,我就听莲依说说,看到底能如何激怒我。   我不动声色地承诺道:“你尽管说吧,我绝对不会动怒。”   莲依还是稍停片刻才说道:“少爷对每个人都很平心静气,惟独对少奶奶,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听得有些迷糊,揣测道:“你的意思是他从不对别人发脾气,就只敢对我发脾气?”莲依点点头,看我的脸色沉下来,忽而又立马摆了摆手道:“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少爷虽然对每个人都很好,但是有时候感觉不像一个正常的人,永远是那么淡淡的处着;在少奶奶面前,更像一个正常的人,因为多了喜怒哀乐的情绪。”   她这番安慰的话更让我哭笑不得:“我看除了怒根本就没有哀,更别提喜乐了,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如此讨厌我?”我真是觉得委屈的不行,凭什么他对别人都那么好,独独对我一个不好,什么玩意嘛!我也说不清是在替赵小毓不值还是为这个帅哥不喜欢我而失落。   莲依见我胸口不停的起伏着,知道我心里生气,急忙解释道:“少奶奶,算我说错了,您别生气呢,你打我骂我都成,可别把身子气坏了。少爷不是讨厌您,要不然怎么会娶您呢?”我冷哼道:“说不定是被他爹逼的!”莲依道:“大帅绝不会逼少爷做任何事情的,少奶奶,您相信我吧!少爷他……”她一时情急,也不知道想什么话来讨好我。紧握着衣襟想了半天,才又吞吐道:“少爷只是很少跟女子接触,所以可能不知道怎么同女子相处,他认识的小姐也就是少奶奶和倪小姐了……”说到这里,她又打住了,然后一副很懊恼的表情,还用手狠狠地拍打自己的额头。   我瞧她慌张的模样,不禁莞尔,看来是慌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道:“倪小姐是吧,莫非她才是你家四少爷的心上人?你家少爷就是因为她才对我如此的?”   “当然不是。”莲依一副欲诉还休的焦急模样,“少奶奶您就别问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所以不说,只是不希望少奶奶胡思乱想,徒增烦恼而已。”   我冷笑道:“你欺负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就胡乱说话搪塞我吗?到底现在你是站在哪一边的?是帮着那个倪小姐吗?”我见她含糊不清,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禁把怨气撒在了她身上。   莲依见我真动怒了,眼眶陡然有些泛红,轻声道:“少奶奶,莲依没有搪塞你的意思,只是希望您彻底地忘记过去,从现在开始,做一个重活过来的少奶奶,不必再为前尘往事而烦心。这些就是莲依的心里话,莲依是真心希望少奶奶好的。”   她垂眸低头,湿润的长睫毛微微颤动,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真意切,心里一阵感动,本来之前的不快也不是因为她,于是挽了她的手,浅笑道:“好了,莲依,刚刚我是说笑呢,你别放心上。”莲依抬起忽闪的盈目,直视着我:“您真的不生我的气?”我用力点了点头,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反手扶着我往回走,我们携手出了樱花林。   好不容易把时间捱到中午,午饭还是在这边单独吃的。吃过饭后,我让莲依搬了个软榻到小花园,然后去善渊的书房准备找几本书看看。他的书房很整洁,窗户是很大的落地窗,曳地窗帘挽在一旁,靠墙处有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地摆了各种各样的书,有传统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古典小说,孙子兵法,也有翻译过来的名著,中英文皆有,还有男人很感兴趣的政治军事题材著作,我见过的没见过的这里都能找到,看来他很喜欢读书,肯定是个满腹文采的人。   我抽出一本中文的《基督山伯爵》,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名著,在现代看过好几遍,可还想再读,翻开看了看,居然是繁体竖排字,读起来很不习惯,但也没办法,总的入乡随俗嘛。   拿着书来到花园,躺在软榻上,莲依在旁边的木桌上备了茶水和点心。我端起茶押了一口,午后的阳光柔和明媚,懒洋洋地洒在身上,这样的下午可真惬意,让我想起了坐在草地上边晒太阳边看书的大学时光。   莲依在一旁打着呵欠,我便叫她回去午休了。   四周一片寂静,时不时传来鸟儿的欢唱和花朵的清芬,我看了几十页也觉得有些困,就合上书闭目休息,这一闭眼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觉得脸上有些痒,就伸手去挠,却碰到个冰凉莹润的东西,以为是虫子爬到我脸上了。我当即就大叫一声,忽地跳了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透过惺忪的睡眼,看见一个人杵在我面前,我揉眼定睛一看,徐少康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他摇了摇手里的一片树叶,道:“一片树叶就将你吓成这样了?”我惊魂未定,怒视着他。听莲依说了他的为人后,我对他没什么好感。   “哟,都恨不得把我给吃了!”他还是嬉皮笑脸的跟我打趣。我懒得理他,拾起地上滑落的书,转身进屋。   一转头又见善渊站在我身后,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依旧是淡淡的表情,我对他笑了笑:“你回来了?”就像真正的妻子对辛苦了一天回到家的丈夫表示最真诚的迎接和慰问,他微微颔首。我朝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很抱歉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拿了你的书,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等我看完了再还给你可以吗?”他还没说话,徐少康就插嘴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四表嫂居然变得这么彬彬有礼,温婉得像个大家闺秀了,呵呵,估计能登报纸头版头条。”   我横了他一眼,暗想: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他才不管我恨恨的眼神,一屁股坐到软榻上,头枕着双手躺下,笑道:“我和表哥刚回来就听说件趣事,下人们都在讨论四少奶奶大战谨少爷!你果然不负我所望呢。”   我知道他口没遮拦,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赶紧道:“我有事先回房了。”他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膀,道:“这么急着走干嘛?我还想跟你好好叙叙旧呢。”我甩手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正巧莲依出来,我忙向她使了个眼色,莲依心领神会,道:“表少爷,今天晚上大帅要我们去前宅吃晚饭,您瞧时间也差不多了,少奶奶还得上楼换件衣服呢。”   少康道:“去去去,莲依你少糊弄我,现在才五点不到,晚饭没有六点钟是吃不到的,今儿个我非要你家少奶奶说说我错过的好戏。”   我无奈地看了看善渊,他事不关己地坐在木椅上,并没有看我们,手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军刀,兀自坐在那边不停地玩耍着。   我低声抱怨道:“周家的人真八卦!那么点小事还闹得沸沸扬扬的。”说着,重重坐在软榻边上,少康急忙移开他的长腿,给我挪了些位置:“小姑奶奶,你就不怕把我的腿给坐断了?”我冷哼道:“断了活该!”他也不生气,还是一副笑脸:“你刚刚说八卦什么?这跟八卦能扯上关系么?”我心里一个咯噔,完了,不自觉用了现代化的词,怎么解释呢?   我撇了撇嘴道:“八卦就是嚼舌根呗,我独创的新词,不行么?”少康道:“还真是挺新颖的。”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探寻到什么,“我还听说四表嫂你对于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是真的吗?”他话中带着半信半疑的困惑,我很坦然道:“是真的都不记得了。”眼睛偷偷朝善渊瞄去,想知道他对赵小毓失忆会有何反应。哪知,他正好也在看我,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就像那无风的湖面,也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像我记得与否跟他毫无关联。他的目光很快从我脸上移开了,停落在一朵怒放的秋海棠上,我也收回目光,盯着我的圆头白皮鞋。一时无话,周围只有阵阵风声和倦鸟回巢的声音。   沉寂片刻,我打破沉默,笑道:“黄昏的天有些凉了,我上楼加件衣服,晚饭估计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我起身和莲依进了屋,上楼换了件长袖蕾丝花边白衬衣,外面套了件西瓜红的薄毛线外套,下面是青色贴身收脚裤,再踩上一双大红高跟鞋,那腿是笔直又纤细,我都舍不得移开眼。把自己整得喜气洋洋的,我乐颠乐颠地下楼了。   少康和善渊已经出了花园,在草坪上等我,少康再跟善渊说着什么,见我走近了,他马上收住了话。   我扬了扬眉毛,笑道:“怎么一见我就哑巴了,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少康推脱道:“哪有哪有,说你好话来着。”我又是一记冷哼,从他身侧穿过,又忍不住把眼睛转到善渊身上,难得的是他脸上居然挂着淡淡的笑意,我脱口而出道:“原来你也会笑啊!”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淡定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勇敢地对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隐隐散发忧郁光芒的黑眸,多希望能在那里面找寻到那么点柔情,让我的心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至少有一丝依靠。   他再次避开我的眼睛,又一副拒人千里,完全无视我的态度,我的心是拔凉拔凉的,好在我的抗击力较强,对事对人也是随缘不强求的性子,也不太跟他计较,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随他们入了周家大宅,那别墅真大,装饰是古典的巴洛克风格,比善渊住的房子豪华得多,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我早上见过的,二太太,汪悦蓉,黄瑛,还有黄瑛旁边坐着的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抹得光溜的男子,他见了我,朝我挥挥手,笑道:“弟妹,好久不见。”他就是周善治了,我抿嘴浅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汪悦蓉早上的气还没消,对我是爱理不理,黄瑛是一惯的热情,又拉了我去她那边坐下。   二太太和汪悦蓉在谈论着她们下午的牌局,三个男人谈论现今的时势大事,我一言不发地坐着,像个局外人般审视着周围。   坐了半个钟头左右,宽大的穹型白色雕花大门被拉开,周怀章和周善仁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们也在客厅坐下来,二太太吩咐下人准备上晚餐了。   周怀章进来的时候是一脸沉重,见到我马上变了一脸笑意:“小毓,今天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疼赵小毓,我微笑道:“您放心好了,我好着呢。”他听了,也觉得很欣慰,道:“你的事我跟你外公说了,他高兴坏了,已经定了今晚的火车票来武汉看你,明天早上就到,说来我也好久没有见这个老朋友了,哈哈哈!”言语中难掩欣喜和兴奋,爽朗的笑声中气十足,完全不像花甲之年,这个看似威严实则慈祥的老人,我还是不习惯叫他爹爹。   下人把菜一一端进餐厅里长长的椭圆形餐桌上,周怀章让我们依次入座。他坐在上席,左侧依次下来是周善仁和周善治两口子,右侧是二太太,善渊,我还有少康。菜满满摆了一桌,像吃酒席般,菜式颇多,菜□人,大部分我都没见过,只有鱼,鸡和蹄膀这样造型比较简单的菜我倒是认得出,卖相和做工都是大厨级别的。看得我直吞口水,吃了一天粥嘴里寡淡得不行,奇怪的是我面前就一盘青菜,一碗清汤,估计是周怀章特意命人这么放的,我叫苦不迭:这个爹爹真是关心过度,我想吃辣的啊。还好善渊面前有一盘烧的红亮汁嫩的蹄膀,我恨不得用手抓起来啃了。可大家都没动筷子,我也得顾及下淑女形象。   总算等到周怀章说吃饭,我赶紧夹了快蹄膀放我碗里,狂啃起来,啃完以后,发现我的手还能够夹到一盘放了许多红辣椒的菜,我是无辣不欢的,又欠了欠身子顺手从那盘子里牵了两块,尝一口,跟辣子鸡的味道差不多,估计就是鸡肉。   正吃得带劲,听到周怀章说道:“小毓,听她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猛地抬头,发现大家都停下筷子在看着我,除了善渊,他还是自顾自吃着。   我咽下满嘴的菜,看了看他担忧的样子,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伤感,半天没说话,这样的气氛让我尴尬,更让我无法尽情享受眼前的美食,我轻咬着象牙筷,端倪众人。   周怀章又道:“起先我不大信,现在我信了,你以前可从不吃辣,也吃不得肥腻的,现在不像以前那么挑食了……也好,记不得是好事。”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过也别吃的太油腻,恐怕你的胃一时适应不了。”   少康打趣道:“估计是去鬼门关逛了一圈,被饿死鬼缠身了把。”众人皆莞尔,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骂道:该死的徐少康,吃个饭他也唧唧歪歪的。   谨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还记着早上的事,跑道周怀章面前告状道:“爷爷,爷爷,她欺负我。”胖胖的手指正是指向我,看来这段饭真没法吃了。   我以为肯定会有一番责骂的,那晓得周怀章扯了扯谨儿的耳朵,道:“早上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四婶做的没错,你啊,以后不许这么顽皮了。”谨儿见他爷爷没说我反倒说他,很是想不通,耍赖道:“爷爷你以前不会这么说我的,你不喜欢谨儿了。”他转身沿着楠木楼梯跑上了二楼,一个年纪有些大的下人也跟着他上楼了。我有些担心,呆呆地看着楼梯口。   周怀章道:“不用担心,谨儿是被我们惯坏了,他也是太孤独,我一直盼着瑛儿能添个弟弟给他作伴。黄瑛低头扒饭,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失落。“小毓也是,”他又把话题扯到我头上,我一个激灵,有些慌张,端起手边的玻璃杯佯装喝水,掩饰我的忐忑。   周怀章一个劲地道:“你和善渊也结婚了,生儿育女是迟早的事,晚要还不如早要呢,我看你身体恢复得很不错,过段日子也该考虑考虑了……”“咳咳咳!”我被他的话吓得一口水呛到了,莲依忙上前给我递了快手帕擦嘴,我用手帕捂着嘴,低声咳着。   眼波四处扫荡,扫到少康玩味的笑,扫到汪悦蓉不怀好意的笑,扫到二太太冷冷的皮笑肉不笑,还有善渊,他怎么还是那么四平八稳地坐着,好歹说句话给我解围啊。   周怀章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没有停止的意思,誓要将抱孙子的话题进行到底,我被呛得满面绯红,他估计以为我害羞,便不再逼问我,转而去问善渊。   善渊低头道:“父亲,我觉得我还年轻,孩子的事情言之过早……”“早什么?你不小了!”他有些不悦,“平日见你对谨儿也很疼爱,你就不想有个自己的骨肉?我真的很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能多个小孙子。”   看着他为难的模样,我有些幸灾乐祸,谁叫他之前都不帮我说句话的,可又有点不忍。   善渊沉默不语,周怀章皱着眉头,叹气道:“你娘若还在世,肯定也盼望能早日有一个小乖孙的。”提起善渊的母亲,在座的人都有些伤感,二太太安慰了周怀章几句,善渊还是低头吃饭,脸上多了几分黯然。   我不想周怀章继续为难善渊,他不讲义气我还是讲的,而且自己的丈夫不愿意跟自己生孩子,对我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故作轻松地笑道:“爹,是我暂时没这个打算,我的身子至少得养一年呢,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周怀章大概也觉得自己急躁了些,自嘲道:“小毓啊,爹让你见笑了吧,年纪大了啊,就特别贪享天伦之乐,呵呵……”他轻笑几声,见大家都安箸不动,又招呼大家道:“怎么都停下来了,多吃点。”他夹了一块爽滑鲜嫩的鱼片放进我碗里,我抬头看着满鬓花白,满脸慈善的他。很难想像她是莲依嘴里那个金戈铁马,杀敌无数的一方枭雄,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管善渊以后怎么对我,我都要像对亲生父亲一样好好孝顺这位老人。   席间在无人言语,吃罢撤席,周怀章单独叫了善渊上二楼书房,善仁回了自己房间,他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善治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趁着他爹爹上楼的空子,又想溜出去寻乐子,却被他母亲叫住:“今天晚上你哪里都不许去!给我好好呆在家里。”二太太杏眼圆睁,瞪着善治,恼怒的脸上更多的是无奈,善治笑着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往二少奶奶黄瑛身边一坐,伸手攀上黄瑛羸弱的肩,把她往自己怀中一揽:“不出去就不出去,那我只有在家陪我的好太太咯。”黄瑛急忙坐正身子,想与她保持些距离,善治却把他搂得更紧了,黄瑛双颊添了一抹胭脂红,更显楚楚动人。   汪悦蓉笑道:“小两口感情还是那么好啊,真是羡煞我和小毓了。”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我,我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也不以为意,只是淡然地笑笑,彷佛她再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她的眼神透着阵阵凉意,我的平静让她有些失望。   二太太见善治不出去闹腾,心情格外好,拉着我们又闲聊起来。主要就是她和汪悦蓉说着,我完全插不上嘴,也懒得掺和。少康时不时地插嘴跟他们讨论一番,他们聊着现在的流行之物,从衣服首饰聊到电影明星,看电影在现代可是我的第二大嗜好,第一大嗜好就是睡觉。   这个时代的电影明星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最出名的不过是胡蝶、阮玲玉、周璇等等,听他们说来说去,却只提得一个人—倪迭香,这是何方神圣,我可是闻所未闻。八卦是我的天性,我表面漠不关心,实则侧耳倾听,把他们的谈话尽收耳内。   开始她们谈的是倪迭香的电影和角色,后来就开始谈论现实中这个人,谈到这里,少康突然就转了话题,谈起上海的那些明星了,于是乎,才是我熟悉的那些名字。他的转变太突兀,我感觉得到他是在故意回避什么。   汪悦蓉没有接着跟他说了,反而转过头对着我,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妹妹可还记得这位倪小姐?”我很惊讶:“我和她以前认识?”她捂嘴笑得更欢了:“何止认识,还很熟络,妹妹你还大闹她拍戏的片场呢……”   少康叫道:“四表哥!”我朝楼梯望去,善渊已经从书房出来,他缓缓走下楼,对着客厅的众人道:“你们再坐坐,我回后院了。”他转身就走,也不管我是走是留的。   反正我回去也是无聊发呆,还不如多听她们说说这个时代的风流趣事。   我正想进一步打听我和倪迭香的恩怨情仇,少康却拖着我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该回去歇着了。”我挣脱他的手,有点恼道:“要走你们先走,我还不想回去。”他笑道:“你说别人八卦,其实自己才是最八卦的吧。”我张大嘴巴:“咦,这么快就把我的名词学会了,我可是要收学费的。”少康道:“得得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改天把学费双手奉上。”   其他人都是满头雾水,不晓得我们俩唱的是哪出,少康也不向他们解释,强行逼着我回别院了。我倒觉得奇怪,他怎么比我的丈夫管得还宽,是善渊让他这么做的?要真是,我心里倒是挺乐的,就怕是我自作多情了。他不让我打听倪迭香的事,肯定有鬼,莫非这个倪迭香就是莲依口中的倪小姐?少康这做贼心虚的模样,百分之九十有可能,看来善渊和这倪小姐真的有情了,不,是有□。   当然这一切仅仅只是我的猜测,尽管心中已经肯定了这个猜测,但我能怎么样呢?说不定人家才是两情相悦,我是横刀夺爱,这其中的纠葛还需要时间来探索,我可不能现在就乱了阵脚。   抵不住他的坚持,我无奈地被他拖着,尾随在善渊身后。   秋夜如水,凉风习习,隐在树边的铁架路灯散发出惨白的光,将我们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无言地回到后院,善渊就独自进了书房,不知周怀章跟他说了些什么呢,他的样子有些沉重。   我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盯着头顶的吊灯,白晃晃的灯光让我头晕目眩,整个人处于游离状态,朦胧中看到那光折射出无数个影子,一边是善渊,许少康,莲依,外公,周怀章和一些陌生的面孔,另一边是我现代的亲人朋友,他们交叉在我眼里脑里闪过,忽而重叠,忽而分开,如梦似幻,真假难辨。   “四表嫂,”少康的声音猛然在耳边想起,“怎么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准备出去溜达下,你要不要一起凑个热闹?”我支起身子,精神很恍惚,冲他摆了摆手:“我还是回房躺着好,眼睛都睁不开了”。少康道:“还真能睡,以前你可没这么乖巧。”“别再拿以前的眼光来看我,你们以后都要学会重新认识我才行。”撇下无言的少康,我转身上楼进了自己房间,一个扑腾倒在床上。   独徘徊   -->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甜,恢复了以往雷打不醒的境界。   第二天一早莲依就把我拉起来,说是我外公已经到了,在楼下等着见我。我昏头昏脑地被她拉着洗漱穿衣,连镜子也没来得及照一眼。   下了楼,瞧见客厅里已坐了三人,周怀章和一个戴着白色丝葛圆顶礼帽的人交谈着,善渊默默不语地坐在一侧。   戴帽之人见了我,忙起身紧握住我的手,他是个已过花甲之年的清瘦老人,穿着一袭灰白缎子长衫,再套了件黑色马褂,看着是个很斯文儒雅的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沧桑难掩,有些风尘仆仆的疲惫,他的手微微发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嘴唇阖动,轻唤了声:“小毓!”他就是我的外公吗?我痴痴地站着,有点反应不及,演戏真不是我的强项。   周怀章道::“小毓,你连你外公都不记得了么?”我那外公满是心酸地看着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拉着我坐在他身旁,我一眼却瞥见他眼里闪光的泪水,联想起了我在现代的家人,估计他们也如他这般伤心难过吧,不,应该是更悲痛才是,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止也止不住地滑落。外公忙用手拭去我的泪,笑道:“小毓不哭,你能醒过来我对上苍已是万般感激,以前的事不记得也没什么打紧的。外公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他手掌上粗糙厚重的茧划得我的脸生疼,他的慈爱却通过这小小动作传达到我内心每一个角落,我含泪浅笑,叫道:“外公。”他立即喜笑颜开,颇为感慨地道:“有多久没听到你叫我了,天可怜见你没事,要不然我还真没法向你过世的母亲交代啊。”周怀章也肃然道:“是啊,幸亏小毓醒了,否则我也没法跟麒麟兄你交代呢。麒麟兄,你难得来武汉一次,可要多待几天,好好陪陪我和小毓。”   我外公赵麒麟道:“我倒真想多留几日,可上海的事太多了,你也知道那边没一个我可信赖的人,我不放心啊。”   周怀章道:“你年纪也大了,是时候考虑退下来让年轻人上了,韦德不是很能干么?何不交给他打理,你也乐得轻松啊。”赵麒麟摇摇头,沉声道: “他毕竟不是我亲生的,而且野心太大,交给他我不放心。”不过,他的眼睛定在善渊身上,“若是善渊肯来帮我,我绝对把位置拱手相让,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善渊微笑道:“谢谢赵伯伯厚爱,我现在在巡捕房做得很好,暂时还没有去上海的打算。”赵麒麟不屑道:“巡捕房里有什么前途,我看……”“外公!”我甜甜地叫了声,“善渊有自己的打算,您就别操心了。”周怀章也打圆场:“麒麟兄,年轻人现在都有自己的想法了,咱们只怕是管不着咯。”赵麒麟听我们都帮着善渊说话,故意沉下脸:“好你个周万兮,这么多儿女都在身边,还要霸占我毓儿,我在上海那才叫孤苦无依,你也真是狠啊。”   周怀章急道:“麒麟兄你这话可言重了。你若真想善渊去,我让他去便是。”赵麒麟虎着一张脸,有些不信道:“当真?”善渊虽不说话,可却是为难的样子,我赶紧笑着接话:“外公,我很喜欢武汉,不想回上海了,不如,您也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您这么大年纪也该想清福了。”赵麒麟摸了摸我的头,颇为无奈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上海那边不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过两年再说吧。”他心知我处处向着善渊,也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而把我的身体状况仔细询问了一遍。   之后我们四人在这边吃了早餐,善渊吃完了就起身要走:“爹爹,赵伯伯,我有事先出去了。”周怀章皱眉道:“善渊,你怎么还叫赵伯伯,应该改口叫外公了。”善渊羞赧笑道:“以前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赵……外公别放心上。”赵麒麟道:“叫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对我毓儿好。”他淡然微笑,没再说话。我心里暗自讨伐着他,当着我外公的面,就不能表现得对我热情点吗?连这种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枉我一心为你说好话,你还是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的,真不知道我这么低声下气是为了什么?   善渊走了,我一直目送他离去。赵麒麟瞧我的痴样,笑道:“受了一次伤,性子是变了不少,可心是一点都没变,你这执拗的性子跟你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黯然苦笑,自古多情空余恨,情之一字惹出多少纠缠不清的风流债,我来到这里,也是来还欠善渊的情债吗?   赵麒麟来了后,我这冷清的别院热闹多了,他也不喜欢去周家大宅,就占了徐少康的房间,徐少康只好跑去跟善渊挤一间。本来赵麒麟和周怀章的意思是要善渊和我住一间,也好圆了夫妻之实。我这次没等善渊开口,就假借身子还没完全恢复的理由给拒绝了,虽然我对善渊很有好感,可还没到愿意跟他肌肤相亲的地步,平时也就无聊意淫一下他的美貌,动起真格的时候我就打起了退堂鼓,何况我不拒绝估计善渊也会拒绝,我还是先下手为强,起码保留了那么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赵麒麟在武汉认识的人挺多,白天就和周怀章出去会友叙旧,晚上才回来同我一起吃晚餐,吃了晚餐之后又和周怀章博弈下棋,两位老人经常是下的吹胡子瞪眼,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退让,不一会儿又谈笑风生,好似顽童,我在一旁看得很是欢喜,善渊有时也来观战,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书房。至于徐少康,夜猫子一个,总是等大家都睡了他才回来,让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在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呢,以前是宅女一枚,但那是在有电视电脑的前提下,在这里我是恨不得像徐少康一样,天天往外跑,可大家都不让,至今我都没出过周家大门,也不晓得外面是怎样一番天地。晚上没事干可以早点睡,白天的时间真不好打发。不过无聊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周公馆里其他的人都很忙,男人们忙着应酬和事业,太太们忙着穿衣打扮和打牌,下人们忙着伺候主子,或许我的这种无聊他们还很羡慕。这样也好,我拾起了丢了许久的爱好—看书。进了社会以后,我就没有好好看过一本书了,难得浮躁的心现在能有个清净的时候,我渐渐开始享受这样的日子。   有时候黄瑛会来后院找我,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子,跟汪悦蓉很不同,我们交谈的最多的是书籍,看得出她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我们经常从书籍里的内容衍生到现实的人生,她会随口说出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优美词句和佛理禅言,读书面之广让我惊叹,不过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处世观还是有很大差异,毕竟我和她的思想隔了八十年。她似乎过得并不开心,因为她的眉间总隐藏着许多心事,可她从不跟我诉说,我也不想唐突地问及,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嫁给周善治这个纨绔子弟,在我心里,她应该配一个温润如玉,气度不凡的翩翩君子,或许就不会有这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愁绪。她和莲依一样,都是善良无争的女子,也算是我在这边初识的朋友,每天与她一起读书说笑,我们的情谊日渐增进。   这样过了一周,上海来电说是有急事要赵麒麟速回,他虽有万般不舍,也只有匆匆启程,我自然要去火车站相送。善渊公务缠身,一时是赶不回来了,我便随着赵麒麟和周怀章上了一辆专人驾驶的黑色别克大轿车,还有另外一辆车,坐的是赵麒麟从上海带来三个的助手,也可以说是保镖吧,显然我这外公做的事不简单啊。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十日,终于出了周家大门。   周公馆看来是位于很繁华的地段,一出门便是宽敞的柏油马路,透过车窗我第一次见识到八十年前的武汉,街道两旁林立着拜占廷风情建筑的房子,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贩非常热闹,有衣着光鲜的新潮男女,有蓝衣黑裙的清纯学生,还有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车开的很慢,时不时有拉黄包车的车夫从窗边闪过,耳边还响起了电视里才会出现的伴着张爱玲入睡的电车铃声,我张望了一下,却没瞧见电车,从车子的后窗看去,才看到一个深绿色的匣子沿着轨道缓慢行驶着,坐在上面的人一副悠然姿态。   赵麒麟见我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愕然道:“小毓,你怎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呃?”我收回目光,笑道:“还不是太久没出门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呗。”周怀章道:“以前你就爱跟着善渊到处跑,现在为□子了,可得收敛些。”我笑而不语,此刻我就恨不得跳下车到处逛逛,以后肯定是收敛不了的。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到了火车站,我们在候车室又等了二十来分钟,火车才呜呜地进站,我们送赵麒麟上了车,三个高大男子贴身包围着他,显出他非凡的威严,可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脆弱,他对我们挥挥手,道:“回去吧。”而后微微佝偻的背影就隐匿进了车厢,我们盯着空荡荡的车厢,直至火车鸣笛远去,此时我真的有一种亲人远去的伤感之意,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最后还是强忍住了。   回程的路上,我恳求周怀章让我下车四处逛逛,可他就是不答应,说改天让善渊陪我出来,我暗想,那估计得等下辈子了。回到周宅,善渊已回来了,他在草坪上跟谨儿戏耍,黄昏的夕阳在他们身上度上一层晕黄光圈,好温馨的画面。我依着白色走廊,静静地欣赏眼前温柔慈爱的善渊,毕竟这样的他不多见。   谨儿先看见了我,他扬起手朝我扔了块什么,我下意识一闪,一块椭圆的鹅卵石从我身边飞过,“哐啷”一声滚落到走廊上。   他笑着拍手道:“再来再来。”然后又去一边找石子。善渊沉声道:“谨儿,不许你这样。”谨儿不在乎地道:“四叔,她那天欺负我呢,你不是一向最疼我的,快帮我报仇。”善渊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小鬼头,你懂什么是报仇。那天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还怪别人,你这叫不识好人心。”谨儿撅着嘴道:“你和爷爷一样,都向着她,我不喜欢四叔了,更不喜欢她做我的四婶。”他跑到我面前,狠狠推了我一把,然后对我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到前宅去了。   我暗暗叫苦:这个小魔头,还真记仇……   善渊走到我身侧,靠着另一边的长廊,轻声道:“谨儿还小,他的话你不用理睬。”   我有点受宠若惊,他是在顾虑我的感受吗?于是巧然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他轻笑出声:“以前可没少计较。”我颇为不服气,昂首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人都是会变的嘛。”他不再说话,慢慢向我走近,我靠着廊柱,无处闪躲,心里砰砰乱跳,他想干嘛?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深深的,黑黑的,看不见底,宛若孩童般闪亮纯真,看不到一丝杂质,他的手撑在我头上方的廊柱上,高大的身子向我压下来,我紧张的呼吸急促,紧紧贴着身后冰冷的墙,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忽而抬眸看他,忽而又垂下盯着自己的脚。   “你是谁?”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屏息直视着他,断然道:“我是赵小毓。”他的剑眉微皱,眼里竟满是寒意,身子又弯了弯,脸距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进退两难,蓦然,他停住了,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又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似乎想把我整个人由里至外地看透彻,说不清他的神情,带着几分嘲弄,夹着几分好奇,另有几分无奈。   我和他的动作相当暧昧,他并不在意,我却很不自在,弯着身子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来,离他远了几步,然后随手抓了根垂下的葡萄藤在手里把玩,以掩饰自己的迷乱。   他转了个身,又面对着我,我以为他又要贴过来了,双脚不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他没动,立在那边。   我很无辜地看着他,猜不透他的意图,莫非他怀疑我?哼,怀疑也不怕,这身子本来就是赵小毓的,他再精明也不会猜到赵小毓换了灵魂,想到此,我的底气足了不少。还好他的眼神不再咄咄逼人,又如平时般清冷,与我对视几眼后,就默默不语地走了。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融进夕阳的斜晖中,我狠狠松了口气。   赵麒麟走后,我这别院安静了,周怀章见我精神比以前没病的时候还好,彻底地放下心来,一心忙官场上的事去了,有时晚饭也不回来吃的,善渊也是,自那天在走廊上见过他后,接下来几天都没看到他,我也懒得一个人去前宅应付,干脆就天天在后院吃了了事。   闷了几日,天天不是吃就是睡,脸庞见着就圆润了,从以往的瓜子脸变成了标准的鹅蛋脸,我倒是喜欢长点肉,不过这猪一样的日子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某天上午,趁着莲依忙碌的时候,我提了个小包,装了点小钱,偷偷溜出了周宅,很幸运没被人发现。   沿着柏油马路走了几分钟,正好看见一辆电车停在眼前,我不假思索地就跳上车了。车上座位的布局跟现代也没多大区别,都是木椅,门只用了排木栏杆挡住,车子开得不快,倒也没什么危险。我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电车开动了,秋风拂面,吹起我散落的长发,我想起应该带顶帽子的,只怪走得太急 。   车沿着轨道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电铃时不时想起,清脆悦耳,我将手伸出窗外,手指在风中轻舞,就像电影色戒里,在夜晚的电车上伸手触摸雨丝的王佳芝那样,触摸这个城市的气息。   车上不停地有人上下,我没有目的地,一直坐到司机跟我说到终点了,才舍得移步下车。   环视四周,这车居然把我带到长江边了。   沿江大道上,一边是一座三四层高的圆顶红砖建筑,仍然是拜占廷风格,占地面积很大,穹顶上竖着一个圆杆,似乎是旗杆。   另一边就是长江了,江里泊了好几条大船,身穿无袖马褂背心和宽腿束脚裤的码头工人在热火朝天的搬运货物,好一派繁忙景象,无怪乎这个时代武汉的商贸政治地位仅次于上海,九省通衢的地理优势名不虚传。   八十年前的城市布局跟现在是天壤之别,加上我又是个大路痴,四处瞧了半天也搞不清我所处的大概位置,只有瞎摸索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处在汉口这一带。   在江边吹了下风,这时长江上还没有桥,过江全靠轮渡,江面看起来宽大许多,滚滚长江水,烟波浩缈,震撼人心。   我沿着江边大道慢悠悠地荡着,路边蹲着许多黄包车夫,还有做生意的小贩,以卖小吃的居多,我依次将臭豆腐、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等小吃尝了个遍,街上时不时有人在看我,估计是没见过哪位小姐的吃相像我这般难看的。   不知不觉转了一个多小时,沿途遇到几个小乞儿缠着我讨钱,他们衣着破烂,满脸污秽,瘦骨潾殉的看起来很可怜,我想这个时代的乞丐应该不至于像现代一样是假的吧,即便是假的我也会给钱,毕竟兵荒马乱的,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现在手头宽裕,当然得支援拉,所以出手相当大方,一人给了好几块银圆,看得旁人直咂舌,我倒没想那么多,纯粹想做做好事。   又逛了下,看见路边有一个老太太摆了个小摊卖些手工刺绣成品,有手帕,有香囊,绣工很精美,我立马被吸引了,俯下身子去欣赏。   正看得带劲,冷不防被人撞了下,一扭头看见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低头跟我说对不起,“没事。”我又低下头,突然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摸腰间的小包,果然钱包不见了。   我立马跳起来,挡住那人去路。   千千结   -->   “把我的钱包还给我。”我横眉冷对他。   那人三十来岁,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冷笑道:“小姐,我什么时候拿你钱包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绝对是这个人偷的,“就是刚刚,你赶快还给我,否则我就报警了。”那人脸色一变,把我往旁边一推,“给我让开,我没时间陪你胡闹。”说着,就想溜了。   我彻底愤怒了,在现代我可是被小偷害惨了,手机钱包什么都被偷过,最恨的是,我曾经刷信用卡买了一款好手机,分期付款还没还完,手机就没了,当时差点吐血,可是没办法啊,还要继续帮该死的小偷还贷,所以我跟小偷这个行业结的梁子由来已久,此时新仇旧恨一起算,我也不知哪里来得这么大的胆子,大吼道:“你跟我站住!”   那人当没听见似的,走得更快了。   没办法,不得不使出我的杀手锏,我快跑两步,抬起脚,一个大劈腿朝他肩头压去,这是我学了几个月的跆拳道练出的绝招,那人被我从背后偷袭,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我的钱包经这样一颠簸,从他的怀里滑了出来。   “好。”周围不知何时聚了群看热闹的人,大声叫好,我却痛不欲生,因为学跆拳道的是我现代的躯体,赵小毓的躯体没那么灵活,刚刚我一着急用力太猛,感觉大腿肌肉都快撕裂了,更要命的是我穿的是连衣裙,只怕已经春光乍泄,好在裙摆够大,没有被蛮力撕破。   我站在一边,痛得一动也不敢动,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身子,目露凶光地看着我,不过我之前那一下震到了他,他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隐隐有些害怕,这些人可是亡命之徒啊,要是真杠上了,吃亏的只怕是我。   正僵持的时候,人群一阵骚动,挤出了一条道,两个穿着蓝黑制服,头带宽沿帽的男人朝我们走来,那人见了他们转头想溜,可哪里还跑得掉,其中一人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把他撂倒了,另一个人认清我后,有些意外但很恭敬地叫道:“四少奶奶,怎么是你?”怎么谁逮着我都叫我四少奶奶啊,我很迷惑:“你认识我?”制服男道:“当然,你是我们队长的夫人,我们整个巡捕房都认识您呢。”   哦,原来是善渊的手下,可怎么没瞧见他呢,我的眼睛四下寻找,那人像是知道我的想法,道:“队长没跟我们一起。”   “哦。”   擒住小偷的巡捕也走了过来,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把之前的事说了一遍,他们将钱包拾起来还给我,然后押着小偷走了。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我的腿也舒缓了些,一瘸一拐地继续走着。   如此一折腾,我又累又饿,准备找个地方把午饭解决了,然后回家休息。   正好走到一条路上,对面有一排装修的古典精致的西餐厅,招牌都是设计的非常独特的英文字母,透过店里的窗玻璃,我发现有家客人比较少,准备过马路进去的,突然,看见坐在窗边的那人很眼熟,不就是善渊吗?   他也穿着巡捕房的蓝黑制服,显得更加英气逼人了,让我意外的事,他脸上居然有很开心的笑容,跟在周家那种平淡敷衍的笑完全不同的,充满热情的比阳光还温暖的笑容,他笑起来真好看,成熟稳重中带点孩子般的纯真,他对面坐的是谁?能让他这么开心?   我的眼睛转到善渊对面,看到一个漂亮的侧面,是个穿旗袍烫卷发的女人,不用怀疑,看那姿态一定是个美人,她也是笑靥如花。   我的脚步立即变得很沉重,一步也走不动了,心里很堵,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呆立了好半天,还是决定不进去了:咱不给自己添堵,咱回去睡觉,睡醒了一切就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为什么眼眶还是模糊了,真没用,才认识这个男人几天,就为他失魂落魄了……   我真的是失魂落魄了,脑里一片空白,就想着那两张笑意盈盈的脸。低头欲走,却撞了一个人,我头也没抬地道:“对不起。”   “四表嫂,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少康,我匆匆瞥了他一眼,侧对着他道:“闲着无聊,出来瞎逛呗,现在也该回去了。”我转身就要走。   少康拉住我,审视了几眼,轻声道:“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进沙子了。”我没好气地道。   他豁然一笑,拉着我朝善渊吃饭的西餐厅走去,“四表哥约我来这里吃午餐,你也一起吧。”   我抽出手,赶紧推辞:“我吃过了。”   他偏着头看我,眼睛深邃狡黠,分明有洞察后的明朗,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往那餐厅走去。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明知道我不该去,脚还是跟着他向前迈进。其实我应该坦然点面对不是么?毕竟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周家四少奶奶,撞见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约会,落荒而逃的却是我,这不是很讽刺吗?   我绝不允许自己这么狼狈和可悲,即便是输,也不能输了自尊。勉强挤出点笑容,我仰起头跟着少康进了餐厅,宛如走上战场般的悲壮。   善渊和那女子看见我,十分意外,笑容都停滞了。   不过那女子应变极快,愣了几秒后马上又恢复了笑容,站起来招呼我道:“周太太,好久不见,快请坐。”她的声音真好听,温柔甜美,她的人也美,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眸顾盼生辉,烫发上别着一支鎏金小花簪,穿着无袖暗红色乔琪纱旗袍,显得身材玲珑有致,风情万种,我跟她比起来,一个像青涩的高中小女生,一个是美艳迷人的小女人,男人当然都喜欢她那种,而且,她散发出来的气质跟善渊好搭配。   我不停地跟自己打气,不能输了气势,不能输了自尊!礼貌地对她笑了笑,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善渊,我不知道该去哪边坐才好。   按理应该去善渊那边,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只管吃他自己的,对我视若无睹,我又有些犹豫,少康把我往善渊那边一推:“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你先生身边坐。”   我这才顺势坐下,少康坐在我对面,那个女人的旁边。她一边拿起手边的红酒轻啜,一边微笑着看我,表情相当耐人寻味。   我正襟危坐,看着餐桌上的菜,又是我没见过的,刀刀叉叉非常多。   侍应生送上了餐单,少康很快就点好了,我看了菜单,才知道是吃法国菜的,虽然没吃过法国菜,但一想起那些蜗牛、鹅肝之类的我就大倒胃口,于是就点了最简单的一客牛排。   少康道:“你变得这么随便我还真不习惯,以前你可是最喜欢吃这家餐厅的法国菜。”   我吐吐舌头,做了个作呕的表情,“法国菜恶心死了,什么鹅肝就是脂肪肝,黑松露听说是下雨天猪跑到树林里拱出来的,我这种庸人是享受不来啦。”   少康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大小姐,你说话能不能婉转些,我们还要吃饭呢。”   红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刀叉,掩嘴窃笑,善渊还是吃得挺香,丝毫没有被我影响胃口。   少康指着红衣女子对我道:“这位是倪迭香小姐,武汉红得发紫的人物呢,估计你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果然是她,呵呵,不是她还能有谁呢?莲依都说了,善渊身边除了我就是她……   我伸出手,笑道:“倪小姐,你好。”她也伸出手,我们的手轻轻握在一起,“周太太,你的事我听说了,今天就当是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希望我们的关系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糟糕。”   “以前?以前的事我可记不得了,不过我也挺好奇,倪小姐,你能跟我说说吗?”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故意用说笑的语气来打探。知己知彼才能利于不败之地嘛,现在我处境很尴尬,只有知道以前和善渊的心结,才能慢慢把那结给解开。   倪迭香笑而不答,眼睛瞅着善渊,饱含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这是什么意思,当着我的面眉目传情?   侍应将我和少康的食物慢慢端上了桌,善渊就像个哑巴,一直没吭声,这时却道:“我吃完了,少康,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巡捕房了。迭香,我们走吧。”他很有绅士风度地起身帮倪迭香拉开座椅。倪迭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道:“周太太,以前的事你忘了最好,我也没放心上,所以无谓再提,先告辞了。徐三少,我们改天再聚。”她冲少康挥挥手,少康笑道:“好啊,能跟倪小姐共餐是我的荣幸。”倪迭香娇笑两声,与善渊并排离去,背影也那么般配,一个高大威猛,一个高挑绰约。   他们出了门,我透过窗玻璃冷眼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这个倪迭香摆明了是给我下马威,当着我的面一点也不顾忌,我这个周太太简直形同虚设。   “别看了,吃饭吧。”少康摆弄着刀叉,小口小口地往自己嘴里送食物。   我食欲全无,拿着刀在牛排上瞎划,一口也咽不下。   他把头凑上前,见我就要哭出来了,不由得笑出了声,我气呼呼地对他干瞪眼,他还笑得出来,我都快被呕得吐血了。   他见我似乎真的生气了,脸色变了难得的严肃:“你不用担心四表哥和倪迭香的关系,他们只是好朋友,倪小姐顶多算是表哥的红颜知己,表哥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是个很洁身自好的人。”   我冷哼一声:“当众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还说洁身自好,简直可笑。”   少康道:“醋意还是那么浓啊,不过比以前沉得住气倒是,也算是小有进步,以后若是在言行举止方面再收敛点,假以时日,说不准表哥就会接受你了。”   “谁稀罕他接受了。”我嘟哝着往嘴里塞了块牛肉。   “死鸭子嘴硬,口是心非的毛病可不好。”他完全知道我那点小心思,“不过,说真的,表哥和倪迭香走得近也确实是因为谈得来,他不介意别人会怎么看他和议论他,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只要他自己觉得没错的,别人说再多他也会坚持,你啊,就不要像那些无聊人士那样胡思乱想了。”   “哼哼,照你这么说,反倒是我无理取闹了。”我甩下手中的刀叉,它们落入瓷碟,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引得餐厅其他人纷纷侧目。   少康给了我一个无比阳光的笑脸,低声劝道:“大小姐,要发脾气回去再发。要不,等下我带你四处看看,舒解舒解闷气。”   跟他接触这半个月,发现他并不像莲依说的那么糟糕,诚然,有时说话是直接了些,但关键时刻,他还是把我当做家人那样处处维护着,这点他可比善渊强太多。   我收了收自己的锐气,轻声道:“我想知道我和善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对我是这样一种态度?你,能告诉我吗?”我可怜兮兮的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请不要再隐瞒我了,我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   他深深地看着我,带着一丝怜悯和迟疑。   “少康!”我更加诚恳地叫道,几乎带着哀求了。   少康叹口气,稍微想了想,一副想笑又强忍着的表情,“你以前啊,跟现在一样,就是个傻丫头。你自幼父母双亡,是你外公将你抚养长大,你也随了他姓赵,他很疼你,在你五岁的时候,他把你从上海带来武汉见他的老朋友,就是我的舅舅,那一年四表哥十一岁,已经长成一个挺拔的小美男子,你第一次见了四表哥,就吵着闹着说非他不嫁,任性的脾气比谨儿更甚。连上海也不回了,就赖在周家,舅舅把你当亲生女儿般宠着,你外公也就放心把你留下了,从此你和表哥就成了对小冤家。”说完,他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我插嘴道:“那也算是青梅竹马,为何闹成现在这副局面?”   少康接着道:“还不是你那臭脾气,被人惯的无法无天,飞扬跋扈,四表哥是个内敛善良的人,最不喜欢你这种富家小姐高高在上,不顾他人死活的姿态,自然对你冷淡疏远。你也是个偏执的性子,非要纠缠不休……”   原来,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这么卑微,难怪他连看我一眼都嫌多余。   “既然这么讨厌我,又何必娶我?”我抬着下巴,倔强地表示自己的不满和不甘。   少康道:“表哥娶你的时候,情况挺复杂的,但那似乎也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幸好你醒了,否则表哥这一生只怕没有幸福的可能。”   “此话怎讲?”   少康笑道:“你若不醒,表哥永远对着一个活死人,又不能另娶其他人,能幸福吗?”   “我现在醒了,他也不见得幸福啊。”   “幸不幸福要看以后你和他的造化,以前他心里一直压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你醒后,他心里的负担轻多了,只是还不能对以前的你释怀,所以待你冷淡。”   原来如此。我听少康说着前尘往事,恍然大悟,赵小毓可是个厉害的主儿啊,五岁就知道要嫁人,比我这现代的大龄剩女强。   我们不知不觉聊了三个多小时,少康猛然想起什么,叫道:“糟糕,我都忘记了。”   “吓人一跳,忘记什么大事了?”   “很重要的事情。”他结了帐,匆匆出了餐厅,我也乖乖跟着。   他带着我到马路对面一个专门供人泊车的广场,走到一个黄白圆顶的小车边,开了门让我上去,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车。   “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春风满面,心情大好。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故作神秘道,我也不再追问。   叹情痴   -->   车沿着江边的大道一直开,沿途可见多种外国风格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顶上都挂着各国的国旗,我猜想这一带应该是外国租界和使馆聚集区。   突然一座具有希腊古典式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建筑物映入眼帘,它高大的耸立在沿江道路上,大楼的东、北两面展现在人们眼前,特别引人瞩目,既庄重且典雅,大楼顶层是高四、五米的大钟楼,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汉关了。跟80年后并无太大区别,难得看到一个我熟悉的建筑,心里感慨良多。   车子很快便与江汉关擦身而过,它庞大的身影一点点地从后视镜中消失,我还忍不住侧头去多看两眼,想起以前曾在这边留下的欢乐印记。   小车拐进一条小道,道路两旁都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林木森森,绿荫掩映。   少康在一个灰身红顶、幽雅宏伟的的三层大楼前停下,右侧墙上镶了个牌子,写着聖若瑟图书馆。   图书馆规模中等,我随着少康上了二楼,此时馆里的人并不多,只零星坐了几男几女。   穿过几个书架,少康走到一个身穿长袖淡蓝旗袍,外披米白毛线衣的女孩身边,轻轻叫了声:“贾御文。”   那女孩减着齐耳学生头,正低头整理资料。听见有人叫她,缓缓抬头,看了看少康和我,她年纪与我相仿,身子瘦弱单薄,眼神却锐利坚毅,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老到。   她低声道:“有事吗?”说完又埋头忙她手中的事。   少康拉开椅子,坐在贾御文对面,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偷窥心仪的女孩。   我随手从书架上取了本书,也在他们那张桌边坐下。   贾御文见少康半晌不回她,只傻傻看着她,又问道:“徐少康,你每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到底想做什么?”   少康笑道:“我看你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想帮帮你。”   贾御文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你身边等机会。”少康看她的眼神满是柔情和爱慕。   我暗笑,花花公子也有栽倒的一天啊,不过我挺好奇,眼前的少女并无过人之姿,只是很普通的女学生模样,不知道是哪里吸引了我们的少康少爷。   我略带得意和嘲讽地朝他扬扬眉毛。   他装作没看到,继续没话找话地讨好贾御文。   贾御文被他骚扰的有些不耐烦,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少康,少康不敢再多话,从贾御文面前的一堆书里拿了本来看,可他不是闲得住的人,没看几分钟,又开始偷偷盯着贾御文看。   贾御文沉默片刻,陡然道:“我倒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少康大喜:“什么忙?你快说。”   贾御文沉稳道:“我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做兼职,总编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要我去采访一个人。”   “什么人?”   “杨家大少爷,杨定之。他捐款建了座小学,帮助了许多失学的孩子,我们杂志社这期想做关于他的报道,可他贵人事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见,我知你是认识他的,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少康拍着胸脯,一口揽下:“这有什么难的,我跟杨定之也算有点交情,明天我帮你把他约出来。”   御文道:“我打听到他刚从国外休假回来,今天晚上会去芙蓉宫,不如晚上你引我进芙蓉宫,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碰到其他平日难见的人物,我正好也可以一并采访了。”   少康笑嘻嘻地自荐道:“其实,我也算是个名人,你为何不连我也一并采访了?”   御文横了他一眼:“采访你什么?采访你到处吃喝玩乐,逢场作戏,然后写一篇关于败家子、二世祖的文章?”   少康脸皮虽厚,可心仪的女孩如此直接地打击他,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颇为受伤地道:“御文,你对我的偏见太深。”瞧着他憋屈的颓废模样,我强忍住笑。   御文不以为然,自顾说着:“我最想采访的人,倒是你四表哥,周善渊。”   呃!她这番话勾起了我打听的欲望,我对善渊的事情总是特别敏感,“为什么想采访他呢?”   御文这才把目光扫到我身上,她对我客气多了,“因为他做了许多好事,帮助过很多人,但是从不张扬,在我眼里,他是真正的君子。”   我双手托腮,有点想不通,怎么人人都说善渊好,我可没觉得,我以前得做多不可思议的事,才能得罪这个大家眼里的圣人。   少康道:“采访我四表哥难度可大了,他是个闷葫芦,也不喜欢被人关注,估计是不会接受的。”   “我知道,所以我就没有跟你开这个口嘛。”御文很豁达的笑道。   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少康会中意这个女孩,她爽朗大方,不似其他女子般扭捏,而且敢做敢言,跟那些处处讨好少康的庸俗女子自是大大的不同。   “也罢,晚上我就带你去芙蓉宫吧。”少康已做好决定。   我们在图书馆待到五点钟才出来,少康开车带着我和贾御文穿梭了几个街道,到了一个很气派的饭店,准备吃晚饭。   御文被那饭店外观的豪华装潢吓到,迟迟不愿进去:“这么豪华的饭店我吃不起,还是换一家吧。”   少康笑道:“你放心,我请客。”   御文漠然道:“你请客我也不吃,本来就欠了你人情,我可不想越欠越多。”   少康面色难受,真挚地道:“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请你吃顿饭你也这么顾忌?”   御文垂眸不语,轻抿秀美的嘴唇,仍在踌躇。   少康眼里闪过一丝酸楚,他轻踢脚下的碎石,发泄心里的苦闷,片刻,又怅然道:“我们再寻另一家吃吧。”   少康的失落我心知肚明,于是上前挽着御文的手,周旋道:“贾小姐,现在天色不早了,这附近也没看到其他吃饭的地方,不如今天我们就在这边吃了,免得耽误了你晚上的正事。”   御文幡然醒悟,跺脚道:“哎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瞧了瞧四周,旁边倒也有几家饭店,不过跟这家比也低档不了多少,她一副焦急的样子,最后下了决心:“那我们就在这家吃吧,吃完了就去芙蓉宫,别再浪费时间。”说完也不犹豫,打头阵朝那豪华饭店走去。   少康雀跃的紧跟在她后面,还不忘回头对我感激一笑,我朝他眨了眨眼,追上他的脚步,悄声道:“吃了饭我就回家,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你可要好好表现。”   少康苦着脸,急道:“你可得一起去啊,有你在她没那么拘谨,我也轻松些,这个忙你要帮到底。”   我有点为难,迟疑道:“我出来大半日了,也没跟谁说,我怕莲依会着急。”   少康道:“你放心,表哥现在肯定回去了,他知道你和我一起,会跟莲依讲的,再说了,你不是每天都嚷着无聊,现在给你一个玩耍的机会,你还不好好把握。”他言下之意倒是他施舍我了,我正欲反驳,御文在前方叫道:“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啊?我等着你们一起进去呢。”   “来了。”少康爽快应道,同时给我使了个眼色,警示我不许回去,我只有默默跟上了。   在店里入座后,少康正式介绍我和贾御文认识,她年方十九,真的跟赵小毓同年,现在在一个教会小学当老师,是少康通过朋友认识的。   当少康跟她说我是赵小毓的时候,她很讶异,打量了我半晌,而后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小毓,眼前的你跟我听说的很不一样。”   我自嘲地道:“你听说的赵小毓是个女魔头,是吗?”   她巧笑盈盈,点了点头,“眼前的你却是和善可亲,看来道听途说的话不能全信。你和周四少爷很般配。”   “是吗?”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暗地里却为她的话心花怒放。   她很善解人意,没有深入谈论我以前的光辉事迹,转而谈起她在杂志社的一些趣事。   少康一直安静地听着,显然他很为眼前的少女着迷。   贾御文开始讲得神采飞扬,讲她的志向和她的追求,讲她揭露的一些丑恶和帮助的穷苦百姓,我听得也是激情澎湃,从她的言行举止看来,她有一颗相当热忱的赤子之心,充满对国家和同胞的热爱和悲悯,是典型的历史书中新时代进步女性的代表。   我突然对她充满了钦佩,十九岁的女孩,在我那个时代大部分还窝在父母怀里撒娇,哪里会有这样的胆色和经历,我有种预感,她以后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讲到后来,渐渐地,她脸上暗淡了下来,一副无奈的样子,“可惜,我们总编总说我锋芒太露,容易得罪人,许多事情根本不让我写,要是我能自己做决定就好了,不用像现在就样被动和压抑。哎……”她沉沉叹口气,少康怜惜地道:“你若想自己做主,我们可以另起炉灶,再办家杂志社就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御文道:“瞧你说得简单,办杂志社可不是件容易事,财力人力都是问题。”   “你若真想办,我可以投资,凭你的实力,我绝对看好你。至于人力,更好办,我和我四表嫂都可以加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又把我给代表了,不过若真办起来,我绝对义不容辞地参加,我也想为社会和底层民众略尽一丝绵力呢。   御文的眼睛闪闪发光,激动难抑,“徐少康,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少康语气温柔却十分坚定地给了她承诺,我从未看过这样认真的少康。   “好!一言为定!”她眼里充满了执着的信念,“我们改天再具体商议。”   在她的影响下,我和少康也成了热血青年,满腔抱负。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后天已全黑,少康又载着我俩前往芙蓉宫。那地方不远,十分钟就到了。   芙蓉宫是一个高档会所,专门为富商巨贾和政界要人聚会聊天提供服务。从外面看不是特别大,门前已经停了一些小车。少康将车泊好后,就领着我们进去了。   我和御文手牵手,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很大的厅,厅内的金碧辉煌和奢华大气让我俩惊叹不已,面面相觑。   一楼是高档餐厅,相对比较清静,二楼是歌舞厅,三楼是提供住宿和一些休闲娱乐活动的,这里的定位和设计跟上海的百乐门极为相似。我们上了二楼,走上宽大的穹型走廊,踏着柔软的短毛茸地毯,走廊四面沿路都装了灯,头顶的光洒下来彷佛给我们身上镶了闪闪金边。   穿过走廊,就到了舞厅,灯光陡然暗了下来,只有天花板上滚动的几缕光线四处游移,平添了暗夜的暧昧。舞池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男女相拥飞舞,舞池周围是供客人坐的桌椅,有两三人坐的小桌,也有很宽敞的沙发卡座。前方是一个大舞台,灯光打的亮如白昼,歌女舞女在台上载歌载舞,激情四射,热闹非凡。   少康的确是个阔主,这里的侍应都认识他,对他很殷勤。他叫人给我们安排了个位置极佳的沙发卡座,我们点好酒水,边欣赏表演边等杨定之。   芙蓉宫的人越来越多,灯光迷魅,醉眼朦胧。   侍应端上了洋酒,水果和一些小吃,少康给我和御文都倒了一杯,道:“我没点太烈的酒,这酒叫荔枝探戈,很清甜的水果口味,最适合你们喝了,尝尝看。”   我拿起玻璃酒杯,端在鼻尖一嗅,果然是很清新的荔枝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正巧我口干得厉害,于是一股脑全倒进嘴里了,刚入口味道不错,咽下去后就有一种辣辣的不适,我吐吐舌头,赶紧抓了块水果往嘴里放,想把酒气压下去。   少康笑道:“大小姐,这是酒可不是水,你悠着点。”   御文也轻尝了一口,道:“味道不错。”   坐着闲聊了几分钟,门口走进来一群人,最前面的男人被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他穿着一袭西装,身材高大,腿部修长,气势夺人,就是光线太暗,瞧不见他什么样子。舞池里的人见了他纷纷把路让开,那群人穿过舞池,朝着后台的方向走去。   少康站了起来:“那就是杨定之了,御文,我们去找他。”御文抓起提包,里面装着她的采访资料。   “那我呢?”我赶紧问道。   “你先在这边坐一下,我们去去就来。”他拍拍我的肩膀,带着御文走了。   我撅着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舞池中,才吐出我想说的话,“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很无聊地坐了十来分钟,只觉得全身发烫,头晕目眩,胃里翻滚。是酒劲上来了,好难受。蜷缩在软皮沙发上躺了下,越来越想作呕。   我支撑着站起来,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问了侍应,摸清方向,跌跌撞撞地朝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在舞池的另一个方向,又要穿过一条小走廊,这条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走廊两边都是关着门的房间,我都有些害怕了。   冲到洗手间,用冷水浇了浇脸,真是说不出的清爽,头脑也清醒了,又走进最里面的一个隔间解决内急,完毕之后我正欲从马桶上起来,突然听到一阵“蹬蹬”的皮鞋声和男人轻咳的声音,正是进了我所在的洗手间。   怎么会有男人进来?莫非我进的是男厕所?还真有可能,进来的时候只随便看了眼,也没看仔细。我懊恼的很,心里只打鼓,屏息静气,坐在马桶上吸起双脚,生怕被那两个男人发现。   他们解决完以后,开了洗手池的水,我听见他们关了洗手间的大门。   心里突生了惧怕,他们莫不是发现了我,想暗地里对我怎么样?   紧咬着嘴唇,我大气也不敢出。   芙蓉宫   -->   那两人似乎并没有发觉我的存在,没往里边走,停在水池处再商议着什么,但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水龙头一直开着,水的冲击声很影响我的听力,那两人说话的语气也极低,可隐约中我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都准备好了吧?”   “放心吧,今天他一定跑不掉。”   “别大意,杨定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知道他是个厉害的人,不过我对自己的枪法也有足够的信心。”   “那就好。”   两人商量好后就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我捂着嘴在隔间里心惊胆战,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行远去,一时也不敢出来,生怕他们又折回来,要是被发现,绝对会被杀人灭口的。   凝神听了几分钟,外面静寂的渗人,我不敢再多待,轻推开隔间的门,外面空无一人,四处打望地出了洗手间,一出门便撞见个男人,他很吃惊地看着我从洗手间出来,我用手挡着脸,低头扫了扫门口的图标,果然是走错了。顿时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低声跟那人说了句“对不起”,飞也似的跑了。   进了舞厅,耳边充斥着狂欢的歌舞和嘈杂的人声,我的心才慢慢地缓过来。   回到我们的座位,少康还没有回来,沙发上却坐了个穿黑色西装的陌生人。   我以为自己又找错了位置,正欲走开,那人叫住我,“赵小毓。”我猛然回头,困惑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他眼里弥漫着笑意,刀削般的双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你不认识我?”他站起来,身形如善渊般颀长,怎么这个时代的男人都这么好看,浑身都透出凛然冷峻的气势,又不失温厚儒雅的气质。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记得以前认识的人了。”我略带歉意地道。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他的反应很平淡,头顶上的光束时不时从我们眼前闪过,他的脸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冷漠,眼睛看不到半点情感,一直盯着我,我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好少康此刻及时地出现了,他见我们两人直挺挺地站着,笑道:“你们两干嘛呢?搞得这么庄重。”   那人随着少康坐下,我也别扭地坐在少康旁边。突然想起御文去采访杨定之,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那两个杀手,有些焦急地道:“怎么不见御文?”   少康端起酒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她去采访了,我是回来喝点酒顺便看看你的。”   我本想把洗手间听到的事跟少康说,又顾忌那人在场不方便。那人拿着酒遥遥地对着我举杯,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很冷的笑意,我故意侧过头去看舞台的表演,这个人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们两人悠闲地喝起了酒,少康对那人道:“杨定之,我表嫂估计不记得你了,你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我脑中一个灵光,他是杨定之,洗手间里的男人商量着要杀的那个人。我的注意力移到杨定之身上,他交叉着两条长腿,一手举着酒杯,一手伸展在沙发靠背上,虽然在和少康交谈,眼光却时不时地看向我,我这一回头,又跟他的黑眸对上了。   我很快移开目光,把头凑到少康耳边,将之前的事一一跟他说了。   少康边听变笑,听完了还是不慌不忙地喝酒,也不表态的,倒是杨定之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你们说啥秘密呢?让我也听听嘛。”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询问地看向少康。   少康笑嘻嘻地道:“也没什么大秘密,我表嫂刚刚跟我说了件趣事,她喝昏头跑到男洗手间去了。”   杨定之莞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一副很无言的模样。   “徐少康。”我怒视着少康,十分不悦,他怎么能这样扫我的颜面。   杨定之放下酒杯,左手压着衣襟站了起来,“我也要去洗手间了,失陪一下。”   我脱口叫道:“不能去。”   杨定之朝我走近几步,脸上挂着魅惑地笑容,“为什么不能去?你放心,我不会走错的。”   “因为……因为我听到有人说要杀你。”情急之下,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看了看少康,他事不关己地喝着酒,一点也不担心,我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自己说出口了。   杨定之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也不把我的话放心上,轻轻地对我道:“周太太,你喝多了。”说完,还是朝着洗手间的长廊走去。   我张了张嘴,想叫住他,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还是没出声,缓缓坐下,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少康霍然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担心杨定之,而是担心那两个要杀他的人。”   我斜睨着他:“我不是担心他,只是他是你的朋友,我才提醒他的。”   少康失声笑道:“他可不是我的朋友,他们杨家和表哥家是死对头,你以前和他妹妹也结了不少梁子,你啊,是站错队伍了。等着吧,那两个杀手的下场估计会很惨,抽筋拔皮是少不了了。”   他很平淡地说出这番话,我听得难以置信,“你们不是朋友,为什么你说跟他有交情?御文不是说他帮孩子们盖了学校,一个有爱心的人难道会做出那么心狠手辣的事?”   少康的目光飘到我脸上,前所未有地深沉,瞧得我心生不安,他讥笑道:“我的好表嫂,你怎么变得这么天真?我说跟他有交情是为了帮御文,我和他根本不往来,只是认识罢了,不过他家总得给我家些面子,所以还不至于会拒绝我介绍的采访,至于盖学校,现在哪个有钱人在人前不是大善人,背地里却干着伤天害理地勾当,你不是不知道有钱人的德□。”   他这么一说,我亦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重重吐了口气,嘲讽地道:“原来每个人都这么复杂啊,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那么徐三少你也不例外咯。”   “你算说对了。”他倒是顺势就答,一点也不辩解。   我哑口无言,眼前这个满嘴忠告的少康突然让我觉得好陌生,他见我有些沮丧,递给我一杯酒,“我们的交情不一样,在你和表哥面前,我是真实的。”他的脸上又浮现我熟悉地笑容。   “好了,我去看看御文采访完了没有,你在这边等我们。”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又被舞池中的人群淹没,那些人在奢靡的舞曲中纵情狂欢,笑脸一张张地从我眼前闪过,他们也都带着一张面具么?   他走以后没多久,杨定之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纵然少康把他说得不堪,见他没事,我还是觉得心头一松。   他坐在我旁边,我对他很冷淡,实际上也确实无话可说,他倒比之前热情,兴趣盎然地跟我交谈,不停制造话题,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心中盼着少康快点回来。   坐了一刻钟左右,有个侍应过来跟我说:“徐三少让我来转告周太太,他有事先离去一会儿,稍后再来接周太太。”   我咬着下唇,此刻的心情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真是后悔跟他一起来,怎么能这样把我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风月场所,更让人郁闷的是旁边还坐着一个古里古怪的杨定之,回周家的路我是肯定找不到,等他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还是坐黄包车回去稳妥些。   未等我开口,杨定之抢先道:“周太太,你放心,稍后我送你回去便是。”   我站起来,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去就好。”他身影一闪,挡在我面前。   我赶紧后退几步,脚被沙发一绊,后仰着摔在沙发上,杨定之向我走来,我赶紧支起身子,正襟危坐,眼神慌乱地看着他。   他在我身侧坐下,低头看着我放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双手,“何必如此紧张?我只是想敬你一杯酒而已。”他端起我的酒杯,递给我,我犹豫地接过,“我的酒量很差,喝不了了,不如以茶代酒吧。”   “嗯?”他的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杯酒是我对你表示最诚挚的谢意,感谢你的提醒,才让我躲过一劫,所以你非喝不可。而且,我很少给别人敬酒,一旦敬了,没人能拒绝的。”他的眼眸闪动,迷人光采下藏着阵阵邪气。   “那两个人确实要杀你是吗?”我冷眼看他。   “不错,不过他们的想法很傻很天真,我不是那么好杀的。即便你不跟我说,他们也休想动我一根汗毛。但我依然很感谢你,喝了这杯酒,我就送你回去,如何?”   我很不安,他为什么非得逼我喝这杯酒,莫非有企图,别说我现在确实喝不了,若真有那酒量也绝对不可以喝。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故作镇定:“你这不是敬酒,是逼酒,我不会喝的。”他眼眸微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若不喝,我可得喂你喝了。”被他看得发毛,我起身道:“我回去了。”   刚走两步,就被他猛力拽住,往沙发上一扔,我重重地跌在沙发上,摔得我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他俯下身子,紧紧压住我,我奋力挣扎,他的身子彷佛有千斤般重,压得我完全动弹不得,我的手腕也被他铁钳般的手牢牢握住,他木无表情地对上我的脸,我的眼,粗重的呼吸声扑面而来,“我说过,没人能拒绝我敬的酒,你不肯喝,我只好喂你喝了。”   他一手抓着我的手腕,一手端起酒杯往他嘴里倒,然后甩了酒杯,嘴唇就覆上了我的唇,我抿着嘴,用力摇头,奋起抵抗。   他的手捏着我的下颔,很用力,很痛,我的下巴就快被他捏碎了,我的唇被他的蛮力微微启开,他嘴里的酒灌进我嘴里,一部分随着呼吸吸进了喉咙,一部分又顺着我的嘴角滑出,一路滑至我的耳边,我的脖颈处,我的发丝上,冰凉的烈酒流过后,他滚烫的唇又沿着酒的水迹依次吻着我的耳垂,脖颈,发丝。   他的力道大的吓人,把我压制的死死地,我拼尽全力也推不动他分毫,周围的人像是处在另一空间,对我的悲惨视若无睹,任由我被这个无耻之徒□。   羞愧,害怕,绝望涌上我心头,谁来救救我?悲愤的眼泪无声的流出,沿着眼角滚落,他的脸摩娑着我的脸,沾到我的泪水。他停下了嘴唇的掠夺,眼睛对上我朦胧的双眼。   那双微眯的眸,漆黑如墨,冷若寒冰,眼里有狂妄的霸道,占有的满足,抱复地嘲弄,惟独看不到一点点的怜惜和歉意。我泪眼婆娑的样子更加刺激了他,他的唇又落到我的眼睛上,这次他的动作不再粗暴,轻轻地吻去了我的泪,他捏着我下巴的手也收了收力气,可我还是被他强壮的身子压得不能动弹。   我的鼻子,脸颊,处处都印上他的唇印,他的唇再次移到我的嘴边,我仍然死死抿住,不让他进入。   捏着我下巴的手又是猛地的一用劲,比之前的力气还大,痛得我倒吸凉气,他的舌头趁机溜进我的嘴里,在我嘴里肆意游走。   世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吻,我的气息完全被他堵住,连呼吸都很困难,胸闷头晕,就像那日落水的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力气像被抽空了,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何处觅   -->   好多水,四周都是水,我沉在幽蓝的水底,奋力向上游,怎么也游不上去,脚底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拉着我,甩也甩不开,我简直就要呼吸不畅,窒息而死了。   手无力地伸向水面,渴望能抓住一根救命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出了可怕的梦靥。   ”少奶奶,您觉得怎么样?“是莲依,她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徘徊,我睁开眼,莲依的手被我紧紧拉着,刚刚只是一场梦。   莲依用帕子擦了擦我额头的冷汗,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担忧。   我环顾四周,这是我的房间没错,想起昨夜杨定之疯狂的举动,我一个挺身坐起来,双手抓着莲依的手臂,激动地质问:“是谁送我回来的?”   莲依缩着肩膀,面色惶恐,“我不知道是谁送您回来的,昨晚前宅派人过来说少奶奶出事了,少爷就很着急地跑过去,把昏迷的你抱回房间。”   我缓缓放开莲依,双手无力地抱着膝盖,痴痴地呆坐着,绞尽脑汁地想回忆起昨晚被杨定之强吻后的事,可什么都记不起了,他到底有没有对我……我的身体并无异样感觉,应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   我吸了口气,咬着牙道:“表少爷呢?”   莲依道:“表少爷、少爷还有大帅都在前面客厅等您,说是您醒了就马上过去,好像有很要紧的事。”   我的心里只打鼓,知道将会有一场风暴迎面袭来,可还是不得不去面对。   “我这就去。”掀开被子,走到衣柜,拿了衣服和鞋子换上,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向前院走去。   进了大厅,比我想象得还热闹,所有人都聚集一堂了。   周怀章脸上满含愠色,我从未见他这么生气的表情,善渊脸色也不好看,少康更甚,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哪里还有风流洒脱徐三少的风度。   三位女士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应该不知道杨定之非礼我的事,顶多只会说我不该偷偷跑出去之类的,我这是小事,大家心情沉重肯定不是因为我,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想法,心里很松了口气。   可是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周怀章见我来了,把手中的报纸甩到我面前的桌上。   我看了一眼,报纸上有张大图片特别吸引人的眼球,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子抬着腿踢向前面的一个男人,可不就是昨天英勇无比的我吗?报纸上的图片隐约能看见我里面的底裤,这是哪个该死的拍下来的,还配了无比销魂的标题:女魔头重出江湖,忘形捉贼泄春光!   我差点晕倒,半天没说话,又气又恨,尽管照片让我很难堪,可我觉得这事我没做错,强压心中的愤怒,隐忍解释道:“爹,我是一时情急才这样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抓小偷而已,真想不通,居然还能上报纸。”   周怀章胡子一吹,压着起伏的胸口,手颤抖地指着报纸,沉声道:“若真只有这样也就罢了,你再看看后面。”   我的唇也在发抖,一张一张地摊开报纸,看到另一张足以让我失去呼吸的照片,是杨定之在芙蓉宫强行吻我的照片,照片里他把我压在沙发上,我们的唇贴在一起,好似热吻,不过我脸上痛苦的表情和他牵制我的霸道动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被强迫的,可是这个报纸的标题竟然是:周家四少奶奶密会杨家大少,芙蓉宫里上演香艳好戏。我看这下我是彻底的红了!   “简直是个无良记者,昧着良心说话。”我怒不可竭,极力辩驳,以表明自己的清白,“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我的眼睛落在少康身上,“徐少康,你跟大家说啊,是你带我去的,也是你把我一个人留下的,并不是我想去会这个杨家大少。”   少康抬起头,充满歉意地看着我,“四表嫂说得都是真的,不关她的事,都怪我太大意。”   周怀章用力拍着桌子,怒吼道:“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带小毓去哪种地方,还把她一个人丢下。”   少康无力地辩解:“我以为他至少看在赵老爷的份上不敢对表嫂怎么样,谁知道……”   汪悦容插嘴道:“我看是杨家故意导演的这出戏,这家报纸幕后的老板就是杨家,要不然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得罪周家和赵家,也就杨家有这本事了。妹妹这次只不过做了别人争风吃醋的牺牲品。”   我疑惑地望向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冷笑着对视我,“要怪就怪四弟,就是你的好丈夫,先抢了别人的爱人,害我们跟杨家结了梁子,他们处处牵制我们周家,现在还闹出这样的丑闻,恐怕妹妹以后都没法出去见人了。”   他的话让大家的脸色更添了冰霜,她那句牺牲品让我尤其难受,他俩争的可是倪迭香?!我何罪之有,要受这种侮辱?真是窝囊,我才是受害者不是吗?为什么我反而不能见人了?   我闷声不语地站在一旁,心里犹如刀刃划过,悲凉的无助感蔓延全身,现在这个时候,多希望有人能给我些许安慰,而不是这样的责备,放眼望去,每个人在意的似乎都是我丢了周家的脸,而没有想过我内心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和屈辱。   在这里,表面很风光,人人尊称我一句四少奶奶,可真正关心我的又有几人,只怕也就只有与我相依为命的莲依和坦诚相待的黄瑛了。   我到底可以依靠谁?谁才是我的保护神?我对这群人而言,到底算什么?答案可能什么都不是,酸楚一股脑涌上心头,两滴伤心泪抑制不住地滚落,“嗒!”地滴在报纸上,在静谧的客厅听得格外清晰。   我不想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脆弱,但泪水一旦决堤,犹如洪水不可阻挡。   低头啜泣,再也顾不着旁人的目光。   周怀章毕竟还是不忍心,他长叹口气,“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以后都不许再提!”又再三叮嘱善渊和少康,“一定不要再让小毓单独接触杨家的人,听到没有?”他目光熠熠地扫遍众人,大家都不敢再言语,皆俯首垂眸。   他的目光又移到我的身上,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迈着蹒跚的步子出去了。   这个房子里的氛围抑郁的让人窒息,我觉得透不过气,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用手背擦了眼泪,我跑出了大厅,跑过长廊和草地,一直跑到后院的樱园才停下。   莲依怕我出事,也追随着我跑过来。   不一会儿,少康和善渊也过来了。我依着一颗樱花树,背对着他们,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狼狈样子。   有人递了条绣花帕子到我面前,我随手接过,眼角余光瞧见一个孤傲的身影,不是莲依,是善渊!   我用帕子抹去脸上的泪痕,撇过头不想看他,潜意识里觉得我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跟他和倪迭香脱不了关系,他现在来表现他的假慈悲,我才不需要。   少康走到我跟前,他倒是满怀歉意,一脸内疚地道:“四表嫂,对不起。”   我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对他的道歉不理不睬,又朝前走了几步,想远离他们。   只听见善渊叫了声:“徐少康。”然后是一记闷响,我回头一看,少康歪着脑袋,嘴角渗出了血丝,善渊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紧握成拳,还想再打他。   莲依吓得花容失色,半句话都说不出。   我也惊住了,叫道:“善渊,不要。”然后跑过去抱着他握拳的手。   他的拳仍紧紧握着,贴着他的臂膀,感觉到他胸口起伏的厉害,显然是真的非常生气,我不敢松手,少康固然有错,说说就好,动手未免太严重,我气归气,可看着别人动武我就心慌。   莲依回过神后也上前劝架,少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嘴角浮出一丝不羁的笑:"你们都别拦着表哥了,让他打,我就是该打。"   “少康。”我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我可不想他们兄弟的感情因为我这件事受到影响。   善渊猛地推了少康一把,松开了他的衣襟,又从我怀中抽出手臂,刚刚是情急下才抱着他的手,现在我断然没有勇气再接近他,只能好声相劝:“善渊,算了。”   善渊阴沉地看了我一眼:“这几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了,等风头过了再说。”   我不服气:“不行,我要找杨定之,我要他登报给我道歉,这口冤气我咽不下。”   善渊脸色更沉得厉害,郑重地警告着我:“你以后再也不许见他,这件事我会处理的。”又指着少康道:“少跟他出去折腾,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   他甩下这些话,面色铁青地离去了,我咬着嘴唇,一肚子地不服,无语地抬头望天,纵有千言万语,却无人倾诉,惟有化成一口幽幽长叹。   少康也随着我叹气:“昨天我是准备先送御文回家,再来接你的,可是我回去后已不见了你,当时我就感觉不对,赶紧打电话给表哥,表哥说你回去了我才放心,哪知今天就出了这事,真的很对不住你。”   我木然看着他,现在说道歉有什么意义?想起汪悦容的话,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少康,杨定之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不是真的如大嫂所说,我只是他和善渊之间的牺牲品?”   少康敲敲我的脑袋,笑道:“大表嫂的话你也信,杨定之就是个疯子,逮着谁咬谁,跟四表哥没关系。”   我怀疑地看着他,不太相信他的话。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推着往外走,“你别胡思乱想,这几天就在家好好休息,等我和御文把办杂志社的地方设备筹措好了,你就加入我们。”   我皱着眉头:“那得等多久啊?”   “我做事,你放心,效率高着呢。”   “哼,谁要是相信你谁倒霉。”我和他一路调侃着,心里舒坦了些,主要是被他办杂志社的事分散了注意力,这豪门少奶奶的生活太空虚,我确实急需一个精神寄托。   这次我惹出了轩然□,不过躲在周宅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估计善渊和周怀章整天在外面压力比较大,忍受了许多非议。   善渊笑容更少了,以前对着少康他还能说笑几句,现在他心中的气迟迟未消,对少康也不理睬,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故意回避,我几乎见不着他的面。   少康更是早出晚归,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沉闷,还好有莲依的陪伴,黄瑛的宽慰,我不至于太孤单,可这种守活寡的状态让我有种暗无天日,悬在半空的感觉,我很害怕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忍受下去,摸不着幸福的边。   我甚至想过,若是善渊真的无法接受我,疼爱我,我还不如跟他离婚,重新去寻一段幸福。   外公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过来,上次的事都传到他那边了,他很震怒,说是要给杨家好看,当然更多地是心疼我受的委屈,有好几次我都想跟他说,带我去上海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可话到嘴巴,就辗转成了沉默,我何时变得这么优柔寡断?感情的事情我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若是明知没有将来,何不早点慧剑斩情丝,以免日后越陷越深,徒增更多烦恼。心里这么想着,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我的内心深处还保留了那么点火种,那是我对善渊的一点点希望,总盼望着有那么一天,他能对我敞开心扉,即便最后他仍无法爱我,和他做朋友,也让我释怀点。   我决定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一年以后,若还是这个状况,我一定一定要离开这里,重新去寻觅。   爱德华   -->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这天我午睡醒来,没瞧见莲依,估计她还未睡醒,就不去吵她了,自己找点事做吧。   翻了翻枕边的书,看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于是起身准备去善渊的书房再换本来看看。   穿了鞋走出房间,欲往书房去,转念一想,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去善渊房间看看。   少康的房间我经常去,善渊的倒一次都没去过,他总是一副不要靠近我的姿态,我哪里还敢去招惹他。   之前没想过,现在好奇心被勾起了,正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去瞻仰瞻仰。   推开他的房门走了进去,房间比我的小,摆设也相对简单。窗户开着,秋风时不时地撩动挽在一边的厚重窗帘。房间里明亮干净,他不抽烟,没有刺鼻的烟味,充满清新的阳光味道。   床头小桌上有一盏小台灯,摆着几本书和一个相框,我走到他床前坐下,拿起相框细看,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五岁左右大的小男孩,都笑得很灿烂,那男人一看便知是年轻时的周怀章,跟现在的周善仁很像,不,应该是周善仁很像他,特别是眉眼间那种不怒自威的霸气,即便是笑着也掩盖不了。   那女人三十岁左右,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美人,凤眼秀眉,那小男孩不用说就是善渊了,那时的他不像现在这样冷酷,完全是个把人萌翻天的小正太,可爱得不得了,我恨不得把他从相片里拉出来抱着狂亲。   看着这张温馨的照片,我忍俊不禁地同他们一起甜甜微笑,盯着相片都看出了神,陡然觉得善渊怎么一点都不像周怀章,跟他母亲倒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身上那种淡淡的忧郁。   放下照片,环视整个房间,目光落到床头的枕上,不禁伸手去触摸,仿佛触摸善渊的脸庞,指尖所到之处尽是柔软,我干脆整个人躺了上去,嗅着枕上淡淡的香皂味和隐约的男子气息,那是善渊残留下来的,侧头看着旁边的空枕,想象善渊躺在身边是怎样一番光景,会有这么一天吗?   自嘲地笑着坐起来,我意淫地过分了。   忽而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急步出了他的房间。   站在走廊上,长吁口气,眼珠又转到最里面的那间房,是善渊母亲生前居住的,不如也一并瞧了吧。   主意打定,毫不含糊地走过去推开门,还好门并没有锁。窗帘被拉上了,房子里很暗。   我横穿到窗边,轻拉开薄纱窗帘,推开玻璃窗,房间里亮堂起来。   这间房极大,比我的房间都大,家具齐全,整洁干净,即便无人居住也摸不到半点灰尘,估计每天都有打扫,莲依说过,虽然善渊母亲不在了,可这房间还是保留了十年前的模样,一丝都没有变过。   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的半身画像,身穿素雅旗袍,头挽简洁发髻,嘴角淡淡浅笑,跟我之前看得照片里的显然就是一个人。   我对视画中人的眼睛,她虽然在笑,眼里却饱含伤感,有诉不清的故事。我看久了,也觉得被她感染,心里有点压抑。于是侧头看向窗外,这窗户正对着樱花园,真是好位置,周怀章也算用心良苦。   吸了几口新鲜气息,又把注意力移到屋内。   离窗台不远的右侧立着一个大半人高的架子,用白色的罩子盖着,我掀开布罩子,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架直立式钢琴,原来还藏着这种好东西。   支起钢琴盖,轻抚黑白琴键,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我自小就喜欢听钢琴曲,却一直没有机会接触钢琴,工作以后,为了圆小时候的梦想就报了钢琴学习班,可终究是年纪大了,也没太高的天赋,学了大半年,就勉强练熟了指法外加三首简单的曲子,一首《小星星》,一首宫崎骏的《天空之城》,还有一首是《卡农》。   初看《我的野蛮女友》的时候,我被里面清纯可人的全智贤迷倒的同时,也为这首《卡农》而倾倒,所以下决心一定要学会,渴望有一天能像剧中人那样,让这优美的旋律在自己指尖舞动。可惜,还是只学到最简单的版本,能把旋律弹流畅罢了。   把布罩扯了下来,拉出藏在下面的椅子,我坐在钢琴边,回想记忆里的音符,手指覆上琴键,开始只能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奏,渐渐进入状态后,弹得比较利索了。   刚开始弹的是《天空之城》,折腾了好几遍,才算完整地弹完。接下来就要弹我最喜欢的《卡农》了,音乐最重要的就是要能融入感情,我酝酿好情绪,开始了这美妙的音乐之旅。   乐声由低渐高,由平淡渐入□,我完全沉浸在这乐符中,忘乎所以。   手指轻柔游走,一首曲子已接近尾声,突然一个闪光,夹杂相机快门的声音,我浑身一颤,之前照片的事情已经让我草木皆兵,朝着闪光源头望去,看到了一个让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的人,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帅哥站在进门处,拿着相机在拍我。   我歪着脑袋,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   金发帅哥后面还站着善渊和少康,我全然不知他们是何时回来的。   仓惶站了起来,眼睛直看向善渊,我擅闯他母亲的房间,只怕他又没有什么好脸色给我了。   他缓缓向我走近,并没有看我,目光一直落在那架钢琴上,神情深邃而忧伤。   他走到我身旁,用手轻抚琴身,整个人处于失神的状态,俨然在回忆什么。   房间里的气氛很诡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时间和人物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   良久,善渊轻轻合上琴盖,拾起我扔在地上的白色蕾丝布罩一挥,让那架钢琴又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他一言不发,我也不敢发话,只是默默地带着歉意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终于转到我脸上,没有责怪,没有厌恶,反而能看到几丝柔情暗藏在眼波深处。   “以后不要随便进来了。”他轻轻地说。   “哦,知道了。”我连连点头,心中的惶恐退散不少。   他转身出了房间,我紧随其后,少康和外国帅哥与我并行而走。   我回头又深深地把这个房间扫视了一遍,轻轻地拉上房门。   我们四人来到小花园,围着木桌坐下。善渊和少康似乎和好了,两人又开始说话,我深感欣慰地松了口气。   少康将那外国帅哥介绍给我认识:“这位是爱德华·金先生,我在美国留学时候的同学,你可以叫他爱德华。这位是我的四表嫂,赵小毓。”   爱德华微笑地看着我,他长得好像《泰坦尼克号》时期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金黄的头发,湛蓝的眼睛,热烈的双眸,不羁的气质,看得我心里一阵狂跳。   他轻轻拉着我的手举到他的唇边,在我的手背上印上一吻,“很高兴认识你,赵小姐。”我很惊讶,他的中国话说的好标准。   “NONONO,爱德华,你不应该叫她赵小姐,你应该叫他周太太。明白吗?”少康纠正道。   爱德华耸耸肩,典型的美国人做派,“好吧,周太太,我不得不说,你这么早结婚,让我深感遗憾。”他又笑着对善渊道,“周先生,你是个幸运的人,周太太很漂亮,很可爱。”善渊淡淡地笑着,并不作答。   我倒是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脸颊发烧,不过也知道外国人说话就是这么直接,喜欢赞美别人,那我也礼尚往来一下吧,“爱德华,你的中国话说的真好。”   少康解释道:“爱德华的父亲是美国领事馆的总领事,他自小受他父亲熏陶,对中国很感兴趣,读书的时候也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才跟我走得特别近。”   爱德华显然很高兴我这么说,“我可是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来学习中国话,还有研究中国的古老文明,你知道吗?我特别推崇中国的文化,也热爱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民。”   他说的神采飞扬,我一本正经地道:“中国人民也很热爱和欢迎你!”   少康听我们俩一唱一和的,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善渊亦笑得很开心。   爱德华皱着高挺的鼻子,不解地看着他们:“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少康笑着摆手,示意他没说错,爱德华也跟着傻笑起来。   我看见爱德华胸前挂的相机,想到他刚刚给我拍了照,把手往他面前一摊,神情严肃道:“爱德华,把刚刚拍的照片还给我。”   爱德华把相机往怀中一藏,大叫道:“NO,这可是我抢拍下来的珍品,夕阳里的音乐精灵。周太太,等你看到照片以后你一定会喜欢的。”   别逗了,我那水平还音乐精灵,行家听了只怕会把肚皮给笑破。   “爱德华,你不还给我我可要告你侵犯我的肖像权啦。”我知道美国人对法律看得极重,所以故意这么说吓吓他。   少康立即啧啧起哄,“表嫂,你越来越不简单了,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你放心,爱德华不会像那些人那样乱登你的照片的。”   “不管会不会登,还是还给我比较好。”我很认真地强调,把手又伸长了些。   爱德华后退几步,表明自己坚决不给的立场。   我无奈,准备动手去抢夺了。善渊这时站起来,按住我的肩膀,柔声道:“别抢了,由着他吧。”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居然这么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意外的同时更多的是欣喜,“那好吧,不过,爱德华,下次可不许随便乱拍了。”既然善渊开口了,总得给点面子嘛。   爱德华笑道:“为什么,美好的事物和人,用相片的形式永远记录保存下来不是更好吗?”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倒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了。   少康道:“表嫂,别在意这件事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的杂志社已经筹备完毕,正式开始办公,明天我带你去瞧瞧。”   我兴奋难抑:“真的?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告别这足不出户的日子了。   “不过人手方面还是缺的厉害,爱德华也会来帮忙,他这次会在中国待很长一段时间。其他人再慢慢招募。”少康计划的有条不紊,看来是动真格了。   我询问似的看向善渊,怕他会有意见。   他平静地道:“要办就好好办,不要抱着好玩的心态,我倒很好奇你们能整个什么杂志出来。”虽是揶揄的口气,但言谈间全然是鼓励,我可以放手大干了。   我们说得口干舌燥,奇怪怎么没见莲依出来奉茶,按理说也该醒了。   我朝着屋里叫道:“莲依,你在吗?”   半天才听她细小的声音,“我在,少奶奶,马上过来。”   不一会儿,她步履不稳地走了出来,面色苍白,神情恍惚。   我忙扶住她,“你怎么了,莲依?”莲依虚弱笑道:“没事,可能有些着凉。”   我伸手去摸她额头,还好不烫,“那你继续回去躺着休息。”   莲依又摇头又摆手:“不不不,我没事,我给你们倒茶去。”   我把她按在椅上:“你坐着,我去。”   莲依大惊,慌道:“这怎么行?”善渊道:“莲依,听少奶奶的话吧。”   我不容她再抗拒,迅速进屋,手脚麻利地备好茶水点心端了出去。   莲依手足无措地坐着,我偎着她坐下,见爱德华一直盯着她,就介绍道:“她是莲依,我最好的朋友,这位是爱德华先生。”   莲依,少康和善渊听我这么介绍,都大吃一惊,我很坦然,他们不知道我受得可是新式教育,讲求人人平等,不分阶级和尊卑。   何况莲依是最在意和照顾我的人,我一早已把她看作我的贴心好友。   爱德华海蓝般的双眸浮现迷人笑意,他抓起莲依的手,在她手背轻吻。   莲依惊恐地抽出手,一脸绯色,估计她从未和男人有过这样的肌肤之亲。   她再也不敢看爱德华一眼,低着头站起来:“少爷少奶奶,我进屋了,你们有什么事就喊我一声。”   还未等到我们应允,她就跑回屋内。   爱德华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看得有些痴了。   回过神后,他不住地感叹:“少康,今天来你家真的很开心,让我发现了两个珍宝。”   少康道:“哪两个珍宝啊?”   爱德华笑道:“一个是周太太,一个是莲依,周太太已经是别人的珍宝,好在还有莲依,她能成为我的珍宝吗?”   少康只当他在说笑:“爱德华,我家还有好多个珍宝,你要不要再看看?”   爱德华知道他在取笑,并不介意,还是一脸阳光的笑。   我脑海里却冒出个想法,或许莲依跟爱德华真能凑成一对,一个热情奔放,一个害羞腼腆,正好互补嘛,当下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也是时候给莲依找个好归宿了。   降大任   -->   我们杂志社的办公地点暂定于徐家位于江边的度假别墅,离周家只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   我第一次去那别墅,房子被黑漆铁栏围住,两层楼高,红砖尖顶,环境清幽,前有花圃大院,门前立着几根浮雕圆柱。   少康领着我和爱德华穿进客厅,厅里俨然已变了一个工厂模样,满满地摆着几台印刷机器,只留了一条小路空隙通往楼梯处。   我们上了二楼,拐进一间房,里面摆了好几张桌子,桌上堆满纸张,御文和两个男子低头奋笔疾书。   少康轻咳一声,叫道:“御文,你看谁来了?”   御文抬头见了我,眼里直发亮,放下手中的笔,冲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小毓,你可来了。”她指着那些桌椅,兴奋不已,“你看,还不错吧。”   我笑着点头,细细打量。   御文之前就见过爱德华,她把另外两个男人介绍给我认识,一个叫邱白华,一个叫严军,这个严军居然跟我在现代的同学同名同姓,我顿时觉得亲切万分,一点也不扭捏地叫了声:“军哥。”严军一身书生气质,跟他的名字一点也不符,听我叫得如此热乎,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们是御文以前杂志社的同事,跟御文一样满腔热血,听说御文自己办了杂志,人手不够,都辞职过来帮忙。   御文见人都到齐了,就说要开会,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一安排,像个小领导似的。   我们都乐于听她的安排,六个人围成一团,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商讨了一个下午,总算把头绪都理清了。   杂志名称定为《百态》,寓意记载人生百态,杂志定位为社会杂谈期刊,半月出一次,宗旨是以百姓为本,帮助需要帮助的底层群众,勇于揭露社会的不公和黑暗面。   御文,军哥和白华是老手,他们三个分别担任小主编和首席记者,爱德华也有一定经验,他热爱摄影,技术了得,拍照的事非他莫属。   我和少康是入门汉,啥都不懂,挂了个实习记者的头衔。   少康由御文带着,我被分到和爱德华一组跟着学习。   因为爱德华,少康还有我的背景强大,所以我们基本没有什么忌讳的,誓要将以前别人不敢写的黑暗领域翻个底朝天,尽力为百姓牟取最大的利益。   就这样,我们的百态杂志社风风火火地开办了,我们也开始了脚不沾地的繁忙生活。   有时候忙起来大家连饭都忘记吃,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我把莲依也叫了过来,专门为大家准备美味佳肴,我整天不在家,莲依也无聊得很,对于我安排的差事十分满意,欣然前往。   其实我还有另一层深意,便是给她和爱德华制造机会,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爱德华倒是很懂得把握机会,整天莲依前莲依后地叫着,有事没事都喜欢找她聊两句。   莲依心思单纯,不知道我的诡计,她忙完手中的事后,有时一个人看看书,有时也跟着我们一起学习,她接触的新事物和观点越来越多,思想也随着进步,对与男子接触没有了以往的讳莫如深,跟爱德华也越走越近。   少康和爱德华现在都是春风得意,每天跟自己的心上人朝夕相处,心里那个美就不用说了。   只是可怜了我,跟自己的夫君更没见面的机会了,基本只有吃早餐的时候匆匆地见一面,下午他回的比较早,我们则是天黑透了才披星戴月地往家赶,回到家他也睡了,早睡早起是他的好习惯。   我们这群人像一个小家庭一样团结友爱,努力奋斗。忙乎了十来天,我们的百态杂志终于发行了第一期,由于完全没有知名度,销量并不怎么好。   我们并不气馁,反而越挫越勇,也亏得有少康和爱德华这两个财神爷柱子顶着,我们才有这么大的底气。   一晃周怀章已经半个多月没见着我,这天他跟少康说要我们早点回去,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所以六点不到,少康就载着我和莲依回家了。   回到周宅,大家都在,就等我和少康呢。我担心周怀章还对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躲在少康后面不敢走太近。   周怀章今天慈眉善目,心情很不错,他眯着眼叫我:“小毓,躲在后面干嘛,过来让我瞧瞧你。”   我低头上前,轻轻叫道:“爹。”   周怀章虎眼一瞪,有些不悦:“还记得我这个爹爹啊,现在你是大忙人啦,我们想见你一面还挺困难,要事先跟少康打招呼才能要到人。”   我撒娇道:“哪有,我是怕您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敢来见您。”   周怀章大手一挥,“说了不提那事了,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聊。”   我们随着他坐好,菜都已上满。仔细回想,真的有好久没有这样跟他们齐聚一堂地吃晚饭了。   纵然忙碌,心里还是时刻都记挂着善渊,眼角斜睨着他,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与以往无异,不知他有没有惦记我的时候?   “少康,小毓。”周怀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和少康立即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们那杂志我看过,有些谴责政府的话说得过分了点,我想你们也是一时兴起好玩罢了,用不着这么较真得罪那些官员。”   少康非常郑重地表态:“舅舅,你这么想可就错了,我和四表嫂绝不是好玩,我们这次是真的想做些有意义的事,省得每天无所事事,就像四表嫂嘴里的寄生虫似的。”   好家伙,拿我嘲笑他的话来做挡箭牌,我现在跟他统一阵线,必须得帮腔,“是啊,爹,难得少康和我这么上进,您应该高兴才是……”   “糊涂。”周怀章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按在桌上,鹰一样锐利的眼神扫向我和少康,“你们知不知道,不管什么事情,一旦和政治扯上关系,稍不小心就会有极为严重的后果。少康,你从小看着我和你父亲在政坛路上走得是何等的如履薄冰,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少康毫不畏惧:“舅舅,以你和我父亲今时今日的地位,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周怀章欲言又止,语气缓和了些,“少康,现在的局势复杂动荡,南京那边早已虎视眈眈,武汉只怕撑不了多少时候了,你还是早点回广州稳妥些。”   少康朗然道:“舅舅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更会照顾好四表嫂,我们年轻人的事,舅舅你就不要再过问了,好吗?”   他语气果断,一副势在必行的气势,现在的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不禁为他暗暗喝彩,我们的少康少爷总算成熟了。   善渊也从中周旋:“爹,由着他们吧,一本杂志而已,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周怀章听他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连你也跟着胡闹,没见过你这样做人家丈夫的,鼓励妻子出去抛头露面,我老了,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了。”他甩下筷子,饭也不吃,直接回房了。   善渊望着父亲孤独的背影,黯然伤神,眼里满是自责和内疚,他真的很孝顺。   看着善渊因我们被训斥,我心里也不好受,好好的一顿饭又被搅黄了。   周怀章的好意提醒我和少康都明白,只是辛辛苦苦才做好的杂志社我们绝不能轻易放弃。   所以我俩依然我行我素,跟着大部队到处挖掘新闻。   码头工人,孤寡老人,街头弃儿都是我们的重点报道对象,越是深入接触这些最底层的人,越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有时大家都很悲悯和沮丧,因为我们的能力有限,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太多,根本力不所及。看来我们不能仅仅只办杂志社揭露黑暗,即便撕掉了某些人伪善的面具,政府若是执意偏袒,不想作为,底层的民众还是苦不堪言,像老人小孩,对他们的帮助是长期的,求人不如求己,还要再开养老院,孤儿院实行具体的救助才行。   少康和爱德华家里虽然很有钱,可也经不起这样长期的投入,筹集更多的资金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我知道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们所处的这个大时代的背景如此,战乱,动荡,是我们这些小儿女无法控制和逆转的,只能尽力而为。   第二期杂志也如期发行,销量明显比第一期好,我们士气大增。   这天我和爱德华出去跑新闻,忙的差不多的时候,发现天色沉了下来,似乎要下雨,于是急急分手,各自往家中奔去。   这个街区没有电车,我只能走到大道上去等车。   才走了一半路程,雨就滂沱地狂泻下来。   我前行不得,只能窝在街边房子的屋檐下避雨。   等了十来分钟,雨却越下越急,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势头。   我打算冒着雨奔走,一辆黑色老爷车停在我身边,我极力躲闪,还是被那车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衣服,心中恼火不已,欲找那人理论。   老爷车后车厢的窗户慢慢摇下,里面坐着的是我一生也不愿意再见的人,杨定之。   他依旧是一袭黑衣,嘴角挂着让人心寒的笑。   “周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我完全不想搭理他,怕他又对我做什么不轨举动,不顾大雨倾盆,我跑进雨里。   小车缓缓移动,挡住我的去路,我站在雨中,进退两难,逼不得已,只能退回原先避雨的地方。   搜寻四周,路人不多,心里慌乱不已,尽管现在是大白天,我还是怕他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地事情来,以他变态的性子,我绝对相信他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到我身边,屋檐下空间狭小,根本容不下我们两个人,我只能往一边移动,半边身子暴露在雨中。   他见了,伸手抱着我的肩,往他怀中一揽,笑道:“傻瓜,你都淋湿了,还是进来些吧。”   我双手按在他胸前,极力让自己远离他。前面他的司机用车堵着,后面是他,我能逃去哪里?   我抬头,怨恨地看着他,“杨定之,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被你害的还不够惨吗?”   他扬起左手的食指,轻压在我唇上,阻止我说话,右手仍紧紧抱着我。   眼里有霸道,有柔情,我猜不透他的举动,老实说,在他面前,我完全就是一个任他宰割的小绵羊,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我躲闪着他的眼光,他又用手捏着我的下颔,强迫我与他对视,“为什么不肯看我?”我垂下眼眸,就不看他。   他脸上再次浮现邪恶的笑容。   他后面又驶过来一辆车,在我们这边停下,车门开了,下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是善渊!   我像看见大救星,叫道:“善渊,救我。”   善渊立在雨中,宛如一尊雕塑,冷冷看着杨定之,杨定之亦冷冷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交汇处暗箭四射。   善渊的到来,给了我极大的勇气,我的身体里似乎被注入了无穷的力气,狠狠地推着杨定之。   杨定之轻轻地放开了我,我跑到善渊面前,也不管他冷若冰霜的脸庞,双手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只觉得找到天底下最大的依靠,还是善渊的怀抱让我感觉心安和温暖。   我的举动让善渊身子一僵,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投怀送抱吧。   他直挺挺地没有一丝回应,我才懒得管,我就要这样抱着他,一辈子也不松手!   杨定之朝我们走来,走过我们身边,走到善渊的车边才停下,他对着驾驶座弯下身子,笑道:“迭香,我们好久不见了。”   善渊的车里还坐着倪迭香?!我微侧过头去看车里,果然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倪迭香,依旧是高贵的烫发挽髻,精美的贴身旗袍,神态自若,仪态大方,哪里像我,浑身污水,头发杂乱的贴在脸上这般狼狈不堪。   手无力地从善渊腰间垂下,心如刀割的感觉我此刻是领教到了,那种痛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不敢去看善渊的脸,眼里灼热的很,满眶的泪水夹杂着雨水沿着脸庞滑落,多亏了这雨水,掩盖了我的孱弱。   泪偷零   -->   倪迭香坐在车里,神情淡然,对杨定之的问候充耳不闻。   杨定之挺直身子,朝我别过脸,嘴角仍保留笑意,眼神冰冷的沁人心扉,他没有说话,直视我的寒光里有嘲讽,有悲凉,我甚至还感觉到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他看了我几眼,默不作声地上了他的老爷车,缓行离去。   善渊拉开他后座的车门,把我推了进去。   车里干净温暖,隔绝了窗外冰凉的暴雨,我也强忍收敛住了伤心泪。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善渊的车,手脚不敢到处乱放,整个人僵硬地缩着,怕身上的污泥弄脏了他的车。   善渊坐上驾驶座,启动了车,小车在雨中慢行。   三人皆沉默,各怀心事!   全身的衣服都湿透,贴着我的皮肤,寒意刺骨,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冷吗?”善渊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我的颤抖,我迎上镜中他的眼睛,他对我还是有关切之心的。   镜中的我像个落汤鸡,我自己都不忍多看一眼。“不冷。”我倔强地回他,不带一丝情感。   前方伸过来一只柔软白嫩的手,纤细的手腕上荡着一只晶莹淡绿的玉镯,泛着水漾幽光,是倪迭香,她递给我一方丝帕:“周太太,擦擦脸吧。”   内心激烈地挣扎,该不该接受情敌的恩赐呢?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手帕,低低说了声:“谢谢。”   我不应怪她,善渊喜欢她,愿意跟她亲近,这不是她的错。自古以来,男人变心移情,女人总喜欢把气撒在同类身上,认为是别的女人勾引,抢夺,殊不知,若是男人真心爱一个女人,其他女人穷极一切手段,只怕也是夺不走的,这取决于每个男人的意志力和责任心,跟别的女人并无太大关联。如若一个男人生性滥情,没有这个女人,也总会有其他无数个女人出现。女人往往不忍、不敢地去质问责备男人,只因对这男人还有情意和希望,怕断了最后一点念想,于是乎,只能深陷囹圄,把怒气怨气一股脑砸向其他女子。   这是女人们共同的悲哀!我现在何尝不是如此?!可怜又可悲的赵小毓,这一切都是周善渊这个男人赐予的。   小车七拐八转,终于在一个高雅幽静的寓所前停下。   雨也停了。善渊下车,帮倪迭香拉开车门。   真是殷勤,我冷哧。   倪迭香下车跟我道别,我礼貌回应,她转身进了寓所,高跟鞋踏着雨后的水磨石,“蹬蹬”远去,善渊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才回首上车。   车子又拐到大道上,朝回家的方向驶去。他倒是轻车熟路,显然是来过许多次了,他们平时就是在这边幽会吗?   以前是眼不见为净,每日为杂志社里的事劳碌奔波,他和倪迭香的事情我没时间多想。在我面前他从未有过柔情蜜意,我还以为他生性就如此,现在看来,只是因人而异。我当面遇到的约会就有两次,我不知道的更别谈了。他们只怕是日日见面,一有机会就缠绵。   越想越觉得肮脏,越想越痛彻心扉,眼眶又是一热,紧咬嘴唇,强忍悲绪,不想再在他面前落泪。   车子从两扇铁门中间穿进,在周家大门口停下。车一停稳,我就忙不迭地开门下车。   他从车上下来,正欲走到我这边替我开门,我的迅速动作让他一怔。   我疾步向屋子里走去,他追上我,脱下他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肩头。虽然他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可外套的厚实还是挡住了些许袭人的秋风。   我至始也没有看他一眼,轻轻褪下他的外套,丢在他手中,不顾他的诧异,我傲然独行。   穿过大厅,黄瑛和谨儿坐在厅里玩耍。黄瑛见我这副模样,叫了我一声:“小毓,怎么了?”   我没有力气回她,只想尽快回到我房间。   一路跌撞,总算到了别院,上楼关房门,管不了满身的潮湿和污浊,把身子蜷在床上,任眼泪潸然而下。   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我拉起被子盖住头,像只鸵鸟,不想去看,不愿去思考,只想哭它个昏天暗地。   外面那人扯着我的被子,我紧紧抓住被角,拼尽全力,犹如抓住我最后一点依靠。   “少奶奶,您怎么啦?不要吓我埃”是莲依带着哭腔的声音。   她隔着被子抱着我,身子微微颤抖。   “妹妹,出什么事了?”还有黄瑛也来了。   我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凄惨地叫道:“莲依,我好难受。”然后反手抱着她嚎啕大哭,哭得整个人直抽气。   莲依也随着我落泪,她轻拍我的脊背,安慰我:“少奶奶,没事的,您想哭就哭吧。”   这一次,我把以往积留的泪水和幽怨,一口气释放了个干干静静。   黄瑛垂首坐在我身边,不知如何安慰我。   情绪稍平稳后,我还是抱着莲依不肯放手,浑身冷的厉害。   莲依道:“少奶奶,去洗澡换身衣服吧,这样会着凉的。”   “不想去。”嗓子已完全嘶哑。   莲依抚摸我凌乱湿润的头发,柔声道:“少奶奶,您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是个非常明朗乐观的人,每天都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即便遭遇不公和挫折,也不太计较,别人是一醉解千愁,您啊,是一睡解千愁,再大的不快,睡一觉起来又活蹦乱跳了,所以,你现在赶快洗净身子换干净的衣服,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保准什么事都没有了。”   黄瑛也接着道:“可不是吗?妹妹永远都那么活力四射,好像沉闷的周公馆里的一缕阳光,走到哪里,就把光明和希望带到哪里,我都受到妹妹的影响,人变开朗了。还有少康,在你的带动下,变化真是翻天覆地。一向积极向上的你今儿个怎么就想不开了?”   我暗想,少康的变化我可不敢邀功,那是御文的功劳。“你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我,其实我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想做一个深闺怨妇遭人嘲笑。”我瘪瘪嘴,娓娓道出心里话。   莲依有些不解:“谁敢嘲笑您?又为何嘲笑您呢?您的地位尊贵,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我冷哼:“天下的人都在嘲笑我!远的不说,就说大少奶奶,整天对我含沙射影,冷嘲暗讽,这些你不是看不到吧?为何嘲笑我?还不是你眼里那个完美无缺的四少爷,太不是个东西了……”一提起他就来气,我都气得语无伦次了。   莲依忍不住轻笑,看见我愤怒的表情,又忍住笑意,“原来是因为四少爷啊?他欺负你了吗?”   我立刻激动起来,一肚子的委屈倾吐而出:“他一直都在欺负我!我敬他为他,什么都不跟他计较,处处隐忍,他呢?何时考虑过我的感受?每天跟别的女人幽会,让我情何以堪?从来不过问我在外面好不好,有没有危险,哪里像是我的丈夫?我冒着倾盆大雨等电车的时候,他在哪里?不来接我回家也就罢了,今天我差点又被杨定之羞辱,他的小车里坐着的却是别的女人!你说,我能不气,不伤心么?”   一句接一句的质问,让莲依猝不及防,不知如何作答,我又是一阵声泪俱下,扯过被单拭着眼角的泪,余光瞥到房门口有一个人影,倚在门框处,可不就是我现在正控诉的那个人,真卑鄙,偷听别人说话,我赶紧低头,刚刚说的话他肯定都已听见,管他的,我今天豁出去了。   黄瑛和莲依也发现了善渊,黄瑛站起身子,给善渊使眼色,“善渊,过来跟小毓说两句好话吧。”我抬头,红肿的眼睛直视着他,一脸骄傲不屈。他脸上略有担忧之色,更多的是犹豫,半天止步不前。   哼,看来说好话哄我还真是让他为难,我撇过头,闭上眼睛,又是两行眼泪滑过,“不用他说好话,我不想看到他,叫他出去。”在我转头的那一刻,善渊身子已向前倾,是准备走过来的,可是我的一番话又让他的动作停滞了。   他呆立几秒,低低说道:“麻烦二嫂和莲依好好照顾她。”说完,就很决绝地出了我的房间。   黄瑛又坐到我床边,无可奈何的看着我,“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我默然不语,心想只怕他以后会愈发地疏远我,我给自己定的一年期限还是太长,或许不久以后我就会忍受不了离开了。   莲依小心翼翼地道:“少奶奶,其实少爷并不是您想的那般无情,他暗地里有关心你,好几次他都找我打听您在杂志社的情况……”   “莲依,”我暴躁地打断莲依的话,“我不需要你说这些来哄我,你们谁以后要是再在我面前说那个人的好话,谁就是我的敌人。”   黄瑛为我这番宣言忍俊不禁,莲依还在低声嘟囔着:“我说的是实话……”   我倒在床上,又用被子蒙住头,隔绝了莲依的话,我不要再听他的好话,要不然,我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深陷下去,可是现在,我不是已经深陷的不可自拔了吗?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伤心欲绝!我该怎么办?   “妹妹,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黄瑛起身告辞,我蒙着被子“嗯”了一声。   “少奶奶赶快换衣服吧,我先去给你熬点姜汤。”莲依也随她一起出去了。   房门轻轻阖上,我才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上确实黏人,于是拿了睡裙跑到里间的卫生间冲凉。   冲洗干净后顿时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些。出来瞧见莲依已经端着姜汤和饭菜进来了。   我惊道:“这么快?”   莲依偷偷笑着,低声道:“我都不敢跟您说,怕您把我当敌人,不过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误会少爷,还是得壮着胆子告诉您,这些都是少爷吩咐厨房准备的。”她含笑放下托盘,将姜汤端到我手上,“快趁热喝了吧,不要辜负了少爷的一番好意。”她神色欣喜,我知她是在替我开心。   她转身去换我弄脏的床单,我端着姜汤,百感交集,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征兆吗?还是他对我不忠诚,心怀愧疚所表示的一点点歉意?   我无从得知,扬起手将姜汤一饮而尽,不管怎样,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若是病了吃亏的终究还是我,我可没那么蠢。   真像莲依所说,第二天一早醒来,昨日的的气已散了八九分,只有肿得跟桃子似得双眼时不时地提醒我,昨天我哭的是怎样的山崩地裂。   少康昨夜回来的较晚,不晓得这件事,今天一见我,吓了一跳,逮着我不停追问,我不想再提。   还是莲依简单跟他说了,我不免又被他取笑了一番。我心里恨恨地想着,你就笑吧,将来你肯定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时可别怪我加倍奉还!   到了杂志社,繁忙的事务让我将那些琐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吃过午饭,爱德华说最近江边乞讨的小孩越来越多,要我跟他去探个究竟。   我们乘车到了江边,走到我以前遇到小偷的那条路上,沿途果然见着许多乞讨的小孩子,比我第一次来这边的时候更甚。   这边是经济比较繁华的地段,街上晃悠的有钱老爷和太太比较多,周围都是租借,外国人也随处可见,所以他们都到这一带聚集。   小乞儿见爱德华胸前挂着相机,穿着讲究,透着王子般的贵气,都围上来朝他讨钱,爱德华应顾不暇,我在旁边的小摊买了馒头,一一分给那些小乞儿。   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抢到手后又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好像几天没有吃过饭似的。   爱德华眉头紧蹙,蓝色的眸子更显深邃,善良的他看着这些可怜的孩子,嘴里不停的祈祷着:“愿上帝保佑他们。”   我别过脸擦去眼里溢出的泪水,悲愤道:“上帝永远不会保佑他们,能保护他们的只有我们这些成年人。”爱德华似懂非懂地看着我,而后郑重地点头,“小毓,让我们一起来帮助他们吧。”他举起相机,开始给小乞儿拍照。   小孩们见他拍照,哄地一下都跑散了,一个瘦小的女孩脚步不稳,摔到地上。我上前抱起她,她小鹿般无辜地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年龄最多才四岁,脸上很脏,还有伤痕。她衣不蔽体,□在外面的肌肤上也有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   我一目了然了,跟现代的情况一样,这些小孩是某些禽兽赚钱的工具,若是要不到钱的话回去就会遭到毒打,更有甚者,还会将这些小孩故意致残,以博取更多人的同情,这样的惨剧古往今来,怎么就断绝不了,人为了钱居然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我心里只觉得发指,犹如压着块石头般沉重地喘不过气。想起了TVB的一部电视剧《千谎百计》,讲的就是这个黑暗行业的故事,进了这个魔窟的小孩,要么就是变得跟他们一样心狠手辣,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想到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将来的悲惨命运,我紧紧搂着她,下了狠心,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在我身边发生,一定要竭尽我的全力去阻止!   眼儿媚   -->   小女孩见同伴都跑了,挣扎着想从我身上下来。我哄着她:“小妹妹,你乖乖别动,我买糖葫芦你吃。”用眼睛示意爱德华去不远处的小贩那里买来了一串糖葫芦。   小女孩见了糖葫芦,眼里直冒光,只怕她长这么大都没吃过,她偎在我怀中,安静的吃着,一脸幸福和满足。   我和爱德华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小女孩乖乖地坐在我俩中间。   我对她徐徐善诱,希望能从她嘴里套出贼窝的地点。可是她像个哑巴似的,吱吱呀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想起某些事,只觉得头皮发麻,爱德华见我神色猛然变的很难看,道:“小毓,你怎么了?”   我将小女孩的头部往上仰,然后轻轻掰开她的嘴巴,看到她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削去了。   “哦,上帝啊1爱德华张大嘴巴,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被眼前的惨象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小女孩水汪汪地眼睛谨慎地在我和爱德华脸上游移,涣散而麻木,或许她早已不觉得疼痛,也习惯了种种非人的遭遇。   我和爱德华沉默地看着她,心情沉重。   小女孩吃完了冰糖葫芦,从长椅上滑下来,准备去找她的同伴,我叫住她,往她手上塞了两块银圆。   她瞧着手中的银圆,木然的脸上才算露出一丝笑容,或许是为今日回去不用挨打而开心吧。   她走远了,我和爱德华继续坐在长椅上聊着这件事。   我把我的猜测跟他一说,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垂首沉思半天,霍然抬起头,拉着我站起来,“小毓,我们一定要拯救他们。”他的眼睛像大海般宽厚清澈,我沉沉点头。   爱德华思维转的极快,他知道从小孩嘴里问不出什么,可能还会打草惊蛇,于是决定等晚上小孩子回去的时候偷偷尾随,找到他们住的位置,再想办法营救。   我们在江边待了四个多小时,夕阳渐下,暮色已沉。   小孩子们果然三三两两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我们收起相机,佯装随意逛街的路人,一路跟着。   走了足有半个小时之久,不知道穿了多少大街小巷,最后到了一条狭小肮脏的街道,典型的贫民窟模样,两边的房子破旧凌乱,常年都照不到阳光,光线阴暗,气味潮湿,时不时还闻到各种发霉的异味。头顶架着交错的竹竿,晾着大大小小的衣服,有的还在滴水,我和爱德华避之不及,时不时中标。   此时已是深秋,那水滴在我的头发上,滴进我的脖子里,让我有股锥心的寒意。   街道两旁沿路都有人,立着,坐着,看起来犹如形似走肉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跟木偶没什么区别,典型鲁迅笔下描写的那样。   穿得体面干净的我们跟这边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那些人见了两个生人,反应不大,只是麻木地看了我们几眼,然后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发自己的呆。   我们平日经常穿梭于这样的穷人聚集区,已然习以为常。   瞧着那些孩子一一拐进前方右侧的巷子,我们提着一颗心朝那巷子走去,装作无意路过,眼睛却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扫视。这是个死胡同,里面只有一间大院屋子,我和爱德华相视一笑,找到了,就是这里。   天已全黑,路边点着零星的油纸灯,我们匆匆从那昏暗的街道退出来,商议着接下来的计划。   爱德华血气方刚,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被我拉住了。我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状况,有多少人,凭我们只怕应付不来。   我的建议是先告诉善渊,让他带巡捕房的人来看看,爱德华平复躁动,也同意了,于是决定明天上午再来。   回到周宅,我思索着怎么开口跟善渊说这件事,昨天跟他闹得很僵,有点不想主动找他说话。可是想到明天的事,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局。   我深吸口气,入了别院,发现善渊一个人在客厅,没看见莲依和少康,估计还没回来。   他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摊着一本书,表情平和,见我回来,立即坐直了身子,眼睛移到我脸上欲言又止。   我在侧边的沙发上坐下,心事重重,满肚子的话就是开不了口。   我们两人都沉默着,谁也不肯打破僵局,气氛很微妙。   终究还是他先开口了:“在杂志社做得可好?”这话是笑着问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   我微微颔首:“嗯,挺好的。”心中暗想,莫不是昨天被我控诉得良心发现,决定好好对我了?   试探地望向他,他正好也看着我,嘴角的笑意更浓了,这是第一次,他对着我展露如此温柔的微笑。   我发呆似的看了他好几秒,脸颊隐隐发烫,他没再说话,就那样一直含笑看着我。我觉得一直这么对视也不是回事,于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余光瞄到他也移开了视线,我轻吐口气,放松了因紧张而僵直的身子。   接下来又是一阵让我如坐针毡的沉默,心跳得狂乱,本来想把拜托他的事情一口气跟他说了就回房的,可是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一点只言片语也组织不全了。   他貌似也在犹疑着,时而看我,时而低头翻弄手中的书。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了,有些吞吐:“昨天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到这句又停下来想了想才接着说,“我和迭香只是好朋友,她在那附近的片场拍戏,我正好路过,所以就载她回家,碰巧也在路上看到了你。”   “是吗?那上次餐厅里也是偶遇咯?”本来他愿意跟我解释,我应该很开心才是,那表示他心里还在乎我的感受,可一想到昨天的情景,还是气的牙痒痒,不想轻易地就被他糊弄过去,否则也太没出息了。   他一手弯在胸前,一手支撑着轻扶额头,一副头疼的无奈模样,小声道:“那次是约好的!”我的脸立马沉了下来,他赶紧加了一句:“朋友间吃顿饭也很平常,你无谓多想。”我冷笑,见她比见自己的妻子还多,我怎能不多想,你对这个朋友也热心过度了!当然只是心里想着,没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不想跟他吵架,没这个精力和心情。   他见我一言不发,神情冷漠,知道我还未消气,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又是沉默。   半晌,他又道:“以后若是想我去接你,可以事先跟我说,我好把时间空出来。”他咨询似的看向我,我白了他一眼,撅着嘴道:“说了只怕会惹人生厌,我没那么厚脸皮!”真是笨,这还用得着我说吗?要是真有心不会自己主动点啊。   他碰了一鼻子灰,表情有些悻悻的,站起来道:“好的,我明白了,我先上楼休息了,你也早点睡。”说罢,就要回房。   我的重要事情还没跟他说呢,于是赶紧道:“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   他听我这么说,又坐下了,满脸认真的表情,等待我发话。   现在毕竟是有求于他,我的语气没那么尖锐了,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跟他大致说了一遍。   他听得眉头紧蹙,突然蹦出一句:“你平时都是去这样的地方采访吗?”   “是啊。”我点头。   他看着我,嘴唇紧闭,说不出的深沉,“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去那种地方!”严肃的语气里饱含关切,“明天你不要去了,我带人去和爱德华会和。”   “那可不行,我们都说好了。”我坚持立场,让他颇为无奈。   他轻轻苦笑:“为何如此拼命?”   我浅笑,埋头拨弄自己的手指,“因为想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有价值!以前为了生存每天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到最后也只是碌碌无为,得过且过,现在有时间有机会,所以想做一些以前想做而没有做过的事。”我随口说出了自己心底深处的信念,全然不知已经泄漏了天机。   “为了生存每天疲于奔命?什么时候的事?”他重复我的话,质问我。   不好!我心里大叫,该怎么圆这个慌呢?   我一直低头,眼睛左右游移,就是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聪明如他,敏锐如他,一定会从我眼中的慌乱里看出某些端倪。   愈是慌张愈是想不出托辞,我半天也没吭声,更加重了他的狐疑。   他喃喃自语道:“你从五岁开始就在周公馆,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什么时候会要你为了生存每天疲于奔命?莫非是五岁前?那更不可能,你外公可舍不得!”他盯着我的脸,语气明显加重,“你为什么不回答?”   他咄咄逼人的眼神让我如芒刺在背,我故意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道:“我说的不是我,是我们的小主编,贾御文,也就是少康的心上人,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他冷冷打断我:“我听到的是你在说你自己!”   我忽地站起,“你听错了,我回房了,明天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呢。”说罢,匆匆往楼梯奔去。   他也站起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一副我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许走的霸道模样。   我简直欲哭无泪,扭头看着他一张英俊的脸上乌云密布,没办法,只能用我这绕指柔来化解他那百炼钢了。   我一只手被他抓住,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肩,然后踮起脚,逼近他的脸,他眼里满是诧异,猜不透我的举动。   在他反应不及的时候,我已经将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唇。   其实我也猜不透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动,也许心里早就想这么做,一直没胆量,现在逼急了,激发了我强大的潜能。   他的身子明显一硬,抓着我的手握的更紧了。   我充其量只敢贴着他的唇,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呢,好像初恋的少男那般笨拙,也是一动也不动,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他的初吻?!   他温润的唇开始吮吸我的唇,他的手放开了我的手,双手移到我的肩上,正欲将我揽入他怀中,我仅存的意识指使我将他轻轻推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上楼,回房,关门,留下茫然迷乱的他。   背靠着门,心就快从胸口跳出了,脸烧的厉害,理智渐渐回来,突然就后悔自己的冲动,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面对他?   自难恕   -->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天未亮的时候又醒了,可不敢走出这个房间,不敢见他。   昨天只是有点后悔,现在却是懊恼至极!躺在床上就差捶手顿足了,转念又觉得自己太无用,做都做了,还想那么多干嘛?以为这么想心里能坦然点,结果是越想越乱,越想越抓狂。   我穿戴整齐,在房间里煎熬到8点多,约摸着善渊差不多已经出门,才敢虚掩着房门窥视。   正巧莲依上楼,见到我的滑稽模样,掩嘴直笑。   我问她:“少爷走了没?”莲依道:“一早就走了。”   “哦。”我吐了一口气,想到上午还是得跟他在贼窝那边见面,又是一阵心虚,不管怎样,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   少康最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周公馆长期见不到他的人。   我和莲依吃完早饭,一起出了大宅,我朝贼窝的方向行去,莲依则去往杂志社。   到了那边,爱德华已经在街口等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他穿的十分朴实,还带了顶圆礼帽,遮住他轮廓分明的五官。   我们在贼窝胡同的斜对面找了个暗处藏匿起来,一边等着善渊的到来,一边注意那胡同的一举一动。   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小乞儿从那里走进走出,却没见一个大人。   我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始终不见善渊的身影,爱德华等得有些不耐烦。   我心中暗想,莫不是昨晚惹恼了他,他不愿意过来看到我?可是细想一下,他并不像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啊?   我低声跟爱德华道:“不如下午联系好善渊再来吧。”   爱德华满腔愤慨,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道:“你在这边等我,我过去看看。”说着,就向那边跑去,我根本没来得及阻止。   不放心他一人进去,看见旁边有一个别人洗衣的大棒槌,我随手拿了,也朝他追过去。   我们二人蹑手蹑脚地进了胡同,屋子的大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我们透过那缝隙窥视里面的状况,里面还有一个大院子,凌乱地堆着些杂物,里屋的情况是一点也瞧不见,只隐约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呜咽声。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粗野的男人声音从我们身后响起,我和爱德华都吓一跳,回头一看,是个很彪悍的中年壮汉,我将手中的棒槌往身后一藏,道:“我们刚刚路过这边,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所以就过来看看。”   那男人将我和爱德华往两边一推,恶狠狠地警告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多管闲事!”说着就推门进去了。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小孩的惨叫,爱德华再也按耐不住,一脚将门踹开,飞身直入,那壮汉惊呆几秒,伸手去阻拦爱德华,爱德华身材高大,也学过两下子,一下就将他给撂倒了,我伺机朝着他的后脑勺狠狠一个棒槌,他趴在地上弹了几下,就不再动了。情况危急,我也不敢去看他是死是活。   里屋的人听见外面的动静,将门打开了,我顺势一瞥,至少有十来个男人,有几个手中还拿着很长的大刀,地上坐着两个小孩,手脚被捆绑着,一个嘴巴塞了破布,只能呜呜地叫着,一个嘴里的布没塞牢,还能大声哭喊着,刚刚的惨叫估计就是他喊出来的。两人泪水涟涟,满眼惊恐。   那些禽兽见了我们打了他们的人,立即饿狼扑羊似地一拥而上。   爱德华夺过我手里的棒槌,然后将我往门外死命一推,“小毓,你快跑!”然后将门拉上。   我哭喊着扑向他:“爱德华,我们一起走!”他的身影从我眼前消失,我扑在轰然关上的大门上,这扇门,隔绝了我和爱德华,门外,是安然无恙的我,门内,是生死未卜的他,英勇善良的他,将生的机会毫不犹豫地给了我。   听着屋内的打斗声,刀碰撞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我发狂似的朝着外面的街道跑去,嘴里大喊着:“救命!救命啊!有人杀人啦!”这里居住的人似乎听不到我的哭喊,我越叫,他们越躲着,纷纷关门关窗。我还是不甘地喊着叫着,依然没有人理我。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绝望由内至外地,弥漫着我的每一个细胞,善渊,善渊,你在哪里?为什么你不来?为什么?   模糊的眼眸,落到一旁的污水沟,浊臭的泥水里掉了一支小孩玩的口哨,一半隐在泥里,一半迎着难得越过屋檐的阳光,映出微弱光芒,就像是上帝赐予我的一点点光芒和希望。   我疯了似的捡起那个口哨,顾不上腥臭,塞在口里猛吹,哨声开始很哑,后来越来越响亮,我折回胡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叫道:“巡警来了!巡警来了!”   里面打斗的声音随着我的叫喊渐渐息了,我听见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朝着里面跑去,估计另一边还有出口,我也顾不上他们,心里只想着爱德华的安危。   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不停的拍着门,许久,门才缓缓打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立在门口,是爱德华!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门,然后栽倒在我怀里,任凭我怎么拍他的脸,叫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应我。   他身上的刀伤数也数不清,到处在喷血,我脱下身上的米色毛衣外套,压在他腹部最大的伤口上,血一下就将外套浸透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   咬着牙,将爱德华背到肩上,一步一跄地朝大街上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几乎精力殆尽,路上行人见我俩浑身是血,纷纷避之不及,没有一人敢上前帮我。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黄包车,叫他将我们拖到最近的医院。   车上,我紧紧抱着爱德华,他白皙的脸庞此时更是惨如白纸,手脚冰凉,气息十分微弱,现在他的心每跳动一下,对我而言,都是莫大的安慰。   还算幸运的是,附近这家医院是武汉数一数二的大医院,爱德华很快就被推进了急救室。   我盯着急救室的门,全身已然虚脱,内心期盼着,这扇门,不会将我和爱德华阴阳永隔。   想起护士台那边有一台电话,我强打着精神走过去,给杂志社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莲依,我的嘴唇哆嗦,半天居然发不出一个音,她在那边喂了半天,我才带着哭腔地叫道:“莲依,是我!”然后将事情尽量简洁地跟她说了,只听见那边“哐当”一声,像是话筒掉在桌上的声音,我叫了几声“莲依!”,无人应答,只好挂了电话。   依着护士台,身子缓缓滑下,坐在了冰凉的地上,盯着满手未干的血迹,怵目惊心,将头埋在双肘之间,心中不停祈祷:“上帝,请你一定一定要保佑爱德华平安无恙!”   有人扶着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我无力地看着她,是一袭白衣的护士小姐,她担忧地看着我:“小姐,你没事吧?我扶你去那边椅子上坐。”她领着我朝走廊的长椅走去。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女的手上挽着纱布,用绷带吊在胸前,男的呵护备至地扶着她,可不就是我的好丈夫和他的老情人吗?   他们看见了我,都停下脚步,我只冷冰冰地瞥了他们一眼,就再也不想多看,毫不停顿,笔直走着,与他们擦身而过。   善渊转身追上我,看着我满身的血迹,眼里满是震惊,他的手扶着我的肩,焦急地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甩下他的手,异常冷漠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我眼里的愤恨和冰冷凝滞了他的动作,他无所适从。   我摇晃地走到急救室的长廊,虚弱地坐在长椅上,眼睛直盯着急救室的门,心里仅剩惟一的信念,那就是,爱德华,你一定要活着!至于其他,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及。   善渊和倪迭香也默默跟了过来,纵然满腹疑问,也不敢再多问我,只是陪着我静静地等待。   急救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护士急冲冲地跑出来,嘴里叫道:“里面受伤的外国人的亲人是谁?他失血很多,需要大量输血,他是B型血,我们血库存量不足。”我赶紧上前,“我是O型血,可以先输我的血顶一顶,他的亲人应该很快就来了。”护士正欲拉我进去。   善渊按住我的肩膀,面容肃静,轻声道:“你不是O型血,是A型的,我是B型血,让我去吧。”我呆呆地看着他,他镇静而笃定,眼里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愫,放在我肩上的手,宽厚修长,掌心的温热透过我单薄的衣服,传到我身上,一直延伸到心灵深处,这份温暖,让我颤栗的灵魂变得平和,安稳。   他随着护士进去了,我和倪迭香在走廊上继续等候。   她一直看着我,似乎想找机会宽慰我,“周太太!”她柔声叫我。   我头也不抬,冷冷道:“我现在不想说话,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   她颇为尴尬,不再说话,默然坐在我身侧。   不一会儿,少康和莲依赶过来了,莲依一脸苍白,一见我就哽咽地问我:“爱德华怎么样?”   我朝急救室望了望:“还在里面没出来,放心吧,一定没事的。”我只能这么安慰莲依,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少康一拳砸在墙上,脖子上青筋暴露,咬牙切齿道:“要是被我查到是谁做的,我一定把那些不要命的大卸八块!”   又等了半个钟头,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外国男人风尘仆仆地朝着我们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外国人。   他身材魁梧,很有绅士气度,见了少康,劈头道:“少康,爱德华在哪里?”他的中国话毫不逊色于爱德华。   少康根本不敢正视他,一脸愧疚道:“他还在急救室。对不起,伯父。”   这个男人就是爱德华的父亲金老爷。他眉头紧皱,眼里就快喷出火了。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把拳头捏的咯吱直响,以发泄心头怒气。   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爱德华和善渊同时被推了出来,脸色同样苍白。善渊醒着,他的眼睛一出门就落到我的身上,我匆匆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他,把所有注意力转到昏迷的爱德华身上。   爱德华被送到医院最好的病房,我、少康和金老爷在他身边守着,医生说他伤口虽多,都没有伤及要害,就是失血过量,身体极度虚弱,要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们听了这番话才松了口气。   爱德华面容宁静安详,就像睡着了的王子,是的,他真的很像一个王子,不仅仅是外表,还有那颗善良的心,也像童话故事里拯救苍生的王子那样,正直高贵。   善渊在另一个病房休息,莲依和倪迭香在照顾他。少康得知爱德华无恙以后,便去看他表哥了。   不一会儿,他将莲依带了过来,莲依的目光一进病房就落在爱德华身上,再也移不开,只是碍于金老爷在场,她不敢走近。   我拉着她坐在我身边,她手心冰凉却只渗冷汗,我按住她的手,给她传递信心和勇气。   她水光流潋的眸子这才移到我身上,勉强想给我挤出一丝笑容,却掩藏不住满脸的悲伤。   我轻拍她手背,希望她压抑的神经能放松些。   少康站在门口,用眼睛暗示要我出去。   我轻轻走到走廊上,少康道:“我现在要送倪小姐回家,你去看看表哥吧,他刚刚输了很多血给爱德华,搞得自己差点休克了,晚点我来接你们回家。”   我一口给他回绝了:“我不去!”   少康点着我的脑袋,无奈地笑道:“不要这么孩子气,你不去,表哥会失望伤心的。”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病房,把我往那边推了推,“乖乖进去,倪迭香还在下面等着我,我要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停地用眼神鼓动我。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杵在昏黄空荡地走廊中间,盯着善渊的病房看了好半天,最好还是转身退回到爱德华的病房,我,无法原谅他!   爱德华一直未醒,接近黄昏的时候少康才来接我们,莲依很是放心不下,可有金老爷守着,她找不到留下的理由,不得不跟我们一起回家。   少康扶着善渊走出病房,善渊脸上还是白的吓人。   少康又用眼睛示意我过去帮他扶着善渊,我装作没看见,把他气得够呛的。   坐车的时候我一把抢先霸占了副驾驶的座位,让莲依陪着善渊坐在后面。少康时不时地暗暗瞪我几眼,我一一给他瞪回去,真是兄弟情深,他表哥欺负到我头上的时候没见他这么替我出头的!   四人心情沉重地坐在车上,都不愿多说话,少康偶尔说两句,没人搭理他,他也就作罢,任气氛沉闷了下去。   理还乱   --> 回到别院,各自进房。   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有一个念头时不时地从脑海里窜出来,也许,我应该离开这里了!继续这样纠结下去,只怕会把对善渊的最后一丝美好念想也消弭殆尽,徒留下对他的无尽怨恨。   不如暂时先搬去杂志社住段时间,不要再跟他见面,也好静下心来想想我们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说干就干,我打开衣柜,拿出皮箱,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决定明天去了杂志社就不再回来。   正装的带劲,一个声音突然想起:“你在做什么?”是善渊,我懒得看他,一边装一边说:“在整理衣服啊,你看不到吗?”   莲依同他一起进来的,她走过来蹲在我旁边,按着我的皮箱,怯怯地道:“少奶奶,你整理衣服去哪里?”“去杂志社住段时间,那边有空房,你要陪我一起,否则我会害怕的,所以你也快去整理整理,明天我们就去。”   “啊!”莲依满脸愕然,“为什么要去杂志社住?自己家里住着不是挺好的吗?”   我坐在床沿边,咬着嘴唇,缓缓道:“因为不想看到某些人,所以不想住在这里了,就这么简单!”   莲依听了我的话,斜眼望了望善渊,又看了看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劝阻我。   善渊沉声道:“莲依,你先出去,我想和少奶奶单独谈谈。”   “哦。”莲依忐忑不安地走出我的房间,掩上了房门。   哼,还有什么好谈的,我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他在我身侧坐下,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今天的事情,我觉得很抱歉。”顿了一下,见我没反应,又道:“今天我正准备出去找你们,片场来电话,说迭香被道具砸到了手,她没有亲人,也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我必须照顾她。所以我吩咐了其他两个人过去帮你们,那晓得他们两个又有事给耽误了,我以为你们至少会等到我们去才会行动,那晓得你们如此莽撞地就闯了进去。”   “说了这么多,原来还是我和爱德华错了。”我被他的话气得火冒三丈,转过头怒视着他,“倪迭香的事你当做圣旨般的遵行,我拜托你的事,你比耳边风还不如,她是你什么人,受伤了怎么偏偏找你,片场没其他人吗?还是在你心里,她才是最重要的,而我,连一点点的位置都没有。既然如此,你干嘛要娶我,不娶她!”   他忧郁地看着我,眼神痛惜而无奈,“为什么你总把我和她扯在一起,还喜欢联想成那种关系?我们只是朋友……”   “去你的所谓朋友,”我无比愤怒地打断他,娇喘连连,情绪完全失控,“不是我想把你和她扯在一起,而是事实就是如此,我见到的是你们在一起,我听到别人谈论的是你们在一起,我才是你的妻子,可是一直站在你身边的却不是我……”我的语音已开始发颤,泪水模糊了眼眸,“我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像一个小丑,我不想自己继续这么可悲下去,反正你当初娶我,也并非发自真心,现在,我成全你们,我要跟你离婚!你们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了。”   说完这番话,我也不看他,伸手去摘无名指上的钻戒,那钻戒我一直戴着,另一只应该在他那里,可我从来没见他戴过,由始至终,这段感情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唱着独角戏,戏里戏外,皆是我惆怅的孤单身影,现在,我已心力交瘁,再也无法伪装,这戏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戒指牢牢地套在手指上,我拔了好半天也没有摘下来。   他宽大的手覆上我的手,阻止了我的动作,我幽怨地看着他。   他的眸隐忍心痛,我的眸决绝悲愤,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房间里很静,只听得墙上挂钟“滴答”行走的声音,泪水随着流逝的时间滑落我的脸庞。   他的脸色苍白,不知是之前输血没恢复,还是为了我的话,我已不想去揣测,没有意义了。可是,我还在为这样的他而心疼,我不允许自己再心软,用尽全身力气拔掉了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刮掉了我手上很长一块皮肤,火辣辣的疼,更疼的,还是我的心。   我将戒指递给他:“还给你!”   他不接,依然看着我。我别过头,狠心把戒指往地板上一扔,戒指“叮咚”在地板上滚了几圈,落在他的脚边。   他从我脸上移开了目光,转而皱眉盯着地板,突然,他俯身捡起了那枚戒指,然后抓过我的手,试图再套上去。我弯曲着手指,大叫道:“我不要!”   他扭住我的手腕,脸色变得很冷很冷,“你既然戴上了这枚戒指,就永远别想再摘下来,就像你嫁给了我,就永远别想离婚,这就是你的命!”   我昂首,不屈不挠道:“如果这是我的命,我绝不会屈服于这样的命运,因为,我也有得到幸福的权利,但是,如果继续跟你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有幸福的可能!”   我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气得他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他故意嘲弄道:“你觉得跟谁在一起才幸福?爱德华吗?你说我跟迭香经常在一起,那你和爱德华更是天天在一起,你想离开这里,搬到杂志社,好跟他厮混是不是?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你胡说!”我极力反驳,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含血喷人。   他一一掰开我的手指,毫无温柔可言,也不管我痛不痛的,强行又将那枚戒指戴上了我的无名指,然后紧紧握着我的手,警告着我,“我再跟你说一次,你休想离婚!”然后甩开我的手,拂袖而去。   他一转身,我马上站起来,又摘下了戒指,朝他的后脑勺砸去。   戒指反弹了一下,又滚落在我这边的地板上。   他转过头,这次他是彻底地被我激怒了,眼睛发红地看着我。   我也在气头上,丝毫不畏惧,一副跟他斗到底的固执模样。   他猛地走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旁边的衣柜上,我拼命挣扎,他弓着身子,脸凑到我面前,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骨气了?以前你可是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贴着我,甩都甩不掉,哭着喊着要嫁我呢,现在如你所愿了,怎么又哭着喊着要离婚?你这个女人,真是可笑至极!”   我亦冷冷笑道:“以前我有眼无珠,现在我开眼了,所以想弥补我犯得这个天大的错误。”   我们两人已完全失去理智,越是伤对方的话越是慌不择言的说出口。   善渊明显比我气得更厉害,他把我往床上一扔,然后整个人压下来,就像那天杨定之压制着我那样,原来男人发起疯来都一个德性。   他狠狠皱着眉头,咬牙切齿道:“你这么有把握能找到你的幸福,是不是仗着自己还是黄花闺女,我现在就跟你圆了夫妻之实,看谁还会要你!”说着,他就开始撕拉我的衣服。   我护着胸前,大声喝道:“周善渊,你无耻!”他笑得更甚,“别忘了,我们是夫妻,圆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他的头俯下来,我扭头躲避,他的唇落在我的颈上,用力的吮吸,然后沿着我的脖子一路吻下来,他的膝盖紧紧夹住我的盆骨处,一手捏着我两只手的手腕,举过我的头顶,钉在床上,一手解我的衣服。   他用力并没有杨定之那么猛,我的手很快便挣脱,一边捶打着他的胸脯,一边抓着我的衣襟,阻止他突破我的防线。   他干脆不解了,直接使劲撕破了我的上衣,我大片的肌肤立即暴露在他眼前,他的吻更加疯狂地在我肌肤上游走,我愤怒到了极点,实在无计可施,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清脆响亮,他的脸被我打得歪到一边,半天也转不过来,我伺机从他的身下爬起来,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以防他再次兽性大发地扑过来。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轻蔑的笑意,也不知道是在嘲弄我,还是嘲弄他自己。   他终于扭过头来看我了,嘴是笑着的,眼里却是伤透了的痛。   他不再说一句话,默默从我床上站起来,默默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我的思想也已凝固,没有害怕,没有愤怒,只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和他,彻底的完了!   他刚走,莲依就进来了,见我发丝凌乱,神情呆滞,也不敢吱声,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边。   片刻,我沉沉地吐了口气,轻声道:“莲依,把你的衣物整理好,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莲依“哦”了一声,就不敢再多问,起身回她自己的房间整理去了。   我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直至夜深。   窗户未关,凉凉秋风时不时吹进来,吹得我的头隐隐疼痛,却让我的头脑异常冷静明朗。   月华倾泻而入,地上的钻戒借着月光荧荧闪亮,我下床拾起那枚戒指,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这个自我来了以后就一直跟随我的戒指,以后是再也戴不着了。   我怆然苦笑,不敢多想,怕自己又再生其他念想,溜进被窝里,蒙头便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趁着周家的人还没起来的时候,我和莲依就带着行李坐着最早一班的电车,前往杂志社。   让我们意外的是,杂志社里灯火通明的,不知道谁来这么早。   进去以后,看见军哥坐在办公室里,披着一件中山装,一边喝茶,一边冥思写稿。   他看到我们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也是一愣:“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把行李提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边伸展筋骨,一边道:“旁边不是还有两间房空着么?以后我们准备在这边住下了,省得每天跑来跑去的。”   军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这么巧啊?我也正准备搬到这边来呢。”   我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欣喜:“不会吧,那我们真是不谋而合了,老实说,这么大的房子,我和莲依两个人住还有点怕怕的,你住进来更好,你睡一间房,我和莲依睡一间房。”   军哥双手撑在桌上,看我的眼神饶是意味深长,“你搬过来,周四少爷同意吗?”   想起善渊,我的心里又是一揪,呆了几秒,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当然,我们都说好了。我去整理房间。”我起身准备提行李箱。   “我来帮你们。”他站起来热心地接过我和莲依手中的箱子。   这边已经被改造的面目全非,不过剩下的两间房还是保留了原先的样子,由于是徐家买来做度假别墅的,房间里的装修摆设也很便利,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除了房间比在周家的小一点以外,跟住在周家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环视被莲依整理的井井有条的房间,我心里五味杂陈,暗暗给自己打气,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还有许多,我,一定要坚定而勇敢!   君莫悲   -->   莲依收拾好房间便去厨房熬汤,我们说好稍后一起去医院看望爱德华。   御文和白华也陆续来了,一来就投入到忙碌的写稿整稿工作中。   我和莲依像御文告了假,提着汤赶往医院,一出门就看见脸色疲惫的少康迎面走来。   他拦住我的去路,一副对我极为不满地样子:“赵小毓,你为什么那么对我表哥?”言语里全是质问。   我冷笑:“我怎么对他了?”   他表情也很难看,“还装蒜,今天表哥呕得早饭都吃不下,眼睛全是血丝,显然昨晚一夜没合眼。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脑海里浮现他昨天苍白虚弱的样子,心中还是担心的。   他在意我所说的话是不是也代表在意我这个人呢?还是他见我不像以前那样对他低眉顺眼,脸上挂不住才这么大的反应?   哎,又自顾陷入乱想的怪圈,我横下心,淡淡道:“我说我要跟他离婚。”   少康愕然,眉头深蹙,“我真不搞不懂你心里的想法,好不容易表哥开始对你上心,你居然要离婚,简直是吃饱了撑着。”   “徐少康,”他的话让我恼火不已,敢情他表哥给了我一点点颜色,我就得感激涕零地接受他的皇恩浩荡,我在他们周家人眼里活该就这么委屈求全地苟活一辈子,“我和你表哥的事你少管。”甩下这句话,我拉着莲依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脸怒色的少康。   他还不服气,在我身后絮叨不休,“赵小毓,我不许你这么对我表哥。”   真好笑,现在搞得好像是我对不起他表哥,男人,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我不再理会他,兀自走着。   到了医院,爱德华已醒来,他的父亲刚刚离去。   他见了我俩,非常欣喜:“莲依,小毓,见到你们两个真好。”   他的嘴唇还是没什么血色,看起来虚弱无力,眼里倒是神采弈弈,我宽心不少。   莲依盛了汤端给他,他情深意切地盯着莲依道:“谢谢你,莲依,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莲依低声道:“你没事就好,以后可别这么冲动。”说着,舀了一匙汤轻轻吹凉,再喂入爱德华口中。   爱德华一脸陶醉,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我静静地看着这浓情画面,也替他二人高兴,这才是恋人该有的甜蜜,我和善渊,哼哼,只怕永远没这种默契的时候。   一碗汤见底,爱德华咂巴着嘴道:“真好喝,莲依,你明天还能熬汤给我喝吗?”莲依询问似的看向我。   这个爱德华,还真会把握机会,我笑着对莲依道:“莲依,你以后有什么想做的,自己决定,不用管我的意见。”   莲依笑得粲然:“谢谢少奶奶,您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   我笑着沉默,我是吗?傻莲依,是你的要求太少,我要你也学会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爱德华甜蜜之余也不忘他拼命救下的那些小乞儿,跟我商量以后安置他们的问题。   原来他已经拜托他父亲暂时找地方收留他们,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他打算和少康尽快办一所住宿学校,真正解决他们和其他更多孩子的生存生活问题。   我宽慰他道:“你安心休息,这件事我们会处理好的。”   我在医院待了许久,也该回杂志社了,于是叫莲依留下照顾爱德华,自己一个人先离开了医院。   回到杂志社,正好少康和御文都在,我便跟他们转达爱德华办学校的想法。   少康却对我搬到杂志社的事情更感兴趣,只嚷着不欢迎我住,让我赶快回周家,我觉得他简直无法沟通,还好御文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他也拿我没辙。   夜幕降临,他和御文双双离去,莲依和军哥也回了杂志社,我们吃过晚饭后,更忙各的。   军哥继续写稿,他似乎有写不完的新闻。   我和莲依百般聊赖,在杂志社里四处翻腾,期盼能找到些打发时间的东东。   还真被我找到一副扑克牌,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执意要军哥和莲依陪我打牌。   我教他俩玩起了斗地主,军哥非常聪明,一学就会,他斗得是酣畅淋漓,而且运气极好,几乎每盘都赢,我和莲依被斗得落花流水。   一直玩到凌晨,我和莲依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放我们回房间,还再三强调明日再战,看来是真迷上了。   我们回房后,他继续写稿。完全是个拼命十三郎,一点都不觉得累的,怪不得二十五六还没娶老婆,太不懂得替自己打算了,人家邱白华就比他强得多,事业家庭两不误,我迷迷糊糊中又有了做红娘的想法,是不是也该帮军哥物色一个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日,白天和御文忙着筹备办学校的事情,晚上和莲依、军哥上牌桌杀敌,倒也充实,没时间去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但并不代表我不想念善渊。   每晚睡前,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他高大的身影,之前坚定不已要跟他离婚的信念,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动摇,哎,我也想不通我到底该怎么做。   少康对我亦很冷淡,他的态度有时也会让我反思我是不是太意气用事?   别人的反应倒还在其次,善渊像是销声匿迹了般,把我晾在一边,容我在杂志社自生自灭。   这样也好,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想清我和他的事情。   直到这一日,周怀章突然找到杂志社,算起来,我和这个爹爹也有好些天没见,他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我们在杂志社的花园里谈了许久,他并不责备我,只是不停叹气自责:“我这个做爹的真失败,你搬出来好几天,我却是今天才知道,小毓,对不起,我平日对你的关心实在太少了,不晓得你原来承受这么多的委屈。”   我又感激又感动,他不怪我冲动和不懂事,反而处处站在我的立场替我考虑,有这样的爹上天对我也算不薄了。   他在我面前说了许多善渊的好话,末了,还是没忘劝我回周家。   我觉得十分为难,拒绝他我不忍心,可是灰溜溜地回周家更是不可能,于是只有采用缓兵之计,说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他也不逼我,又询问了几句杂志社的事情,叮嘱我一切小心,便离去了。   学校的事情也筹备妥当,少康买了间大户人家的宅子,那家举家迁去了香港,房子空置许久,只有一对老夫妻帮忙看着,旧是旧了些,胜在够大。   我们请人大致整理改造了下,还是个不错的私塾模样,那对老夫妻我们干脆也留下,帮忙照顾孩子们的日常起居。   我在杂志社并没派上太大用场,干脆辞了杂志社的事,准备一心一意地在这边做老师了,御文也做好两边跑的打算,预备早上在这边上课,下午赶回杂志社帮忙,她倒是乐在其中,丝毫也不觉得累。   爱德华身体状况稳定后,就被接回美国领事馆养伤。   每个人的职务都被安排好,明天就能正式开课。   大家这些天的忙碌总算没有白费,心情都大好,决定晚上在杂志社好好吃喝一顿。   莲依做主厨,我和御文打下手,不一会儿,一大桌香气扑鼻的菜就摆上了。   少康还买了一瓶好洋酒带来,说今天不醉无归,呵呵,我想起曾经在芙蓉宫喝醉的那次,俨然发生在昨天似的,不知不觉我来这里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也算是过得惊心动魄,眼下已进入十二月,圣诞节也快到了,在现代,这可是大家期盼已久的狂欢日。   亏了我是穿越到富贵人家,要是贫苦人家,还不知道是怎样一番凄惨际遇。   一杯酒被推到我眼前:“表嫂,你发什么呆,还不快端起酒跟我们一起干了。”少康这几日对我客气很多,不再冷嘲热讽,估计是气消了。   在我心里,更多的是把他当成我的好朋友,而不是表弟,事实他也比赵小毓大上几岁。   纵然不胜酒力,我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拿起酒杯,颇有女中豪杰的风采,道:“干了。”   一饮而尽,辛辣入喉,我顷刻变了关公脸,惹得他们笑声四起。   吃着,喝着,笑着,这种惬意,这种满足,还有何所求?   我们的欢笑声在清冷空寂的夜里格外响亮,随着那悠悠晚风被传至很远很远,冲击着这个时代肃穆的沉闷气息。   吃喝完毕,白华赶着回家照顾妻儿,少康送御文回家,这里又剩下我、莲依和军哥。   我和莲依每人才喝了一杯,头脑还算清醒,军哥今天格外兴奋,一直喝个不停,只怕半瓶酒都进了他一人的肚子,现在是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   我和莲依准备把他架回房,抬起他的头,却看到他满面泪光,还紧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可是哪里忍得住呢?尤其是喝了这许多酒之后,他摘下了平日的假面具,将他的内心,他的脆弱,一一暴露在我们面前。   他平时总是一副温文儒雅,谈笑风生的洒脱性子,眼下痛哭流涕的狼狈样子让我和莲依慌了神,我们也不晓得如何安慰,只能任他哭个够。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男人痛哭的模样竟是如此震撼人心,让我和莲依都禁不住红了眼眶。   他哭了一会儿,又狂吐起来,我俩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拧热毛巾,将他掺到他房里躺下。   他紧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开,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胡话,我是一句也没听清。   没办法,我和莲依只能坐在床头守着他。   晨曦降至,我和莲依都趴在他床沿睡着了,他醒转过来唤醒了我们,“小毓,莲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全然忘记昨晚自己的失控。   我和莲依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该不该跟他讲叙昨天的酒后失态。   “军哥,”我缓缓开口,“你是时候给自己成个家了?”   他意外地看着我,呆了几秒,而后是洞察后了然的笑意,“昨天,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我怕他尴尬,急忙撇清:“不不,没有,只是觉得你应该找个人照顾你了。”   他仍然笑着,神情却由无奈转为悲凉,“曾几何时,我也有家,可惜,短短三年,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边自顾倒了杯茶水,目光飘向窗外,彷佛想在遥远的夜空寻找失落已久的记忆。   “其实我是北平人,出生在北平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从小过得艰辛却也温馨和睦,在这个动荡不堪的年代,还能有这种安定平淡的生活,我已经觉得很幸福,而且还有一位从小就相识交心的姑娘一直陪在我的左右。可是,我年轻气盛,总想闯出个名堂让父母和未婚妻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我努力读书,十七岁便进了北平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报社做记者,可惜生不逢时,我想说的不能说,想做的不能做,每天做些歌功颂德的虚伪奉承,让我极度厌倦。只到有一天,我对政府欺瞒蒙蔽百姓,勾结外国侵略者的种种不作为实在忍无可忍,私自报道了一篇抨击政府黑幕的文章,就是这篇文章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因为一时意气锒铛入狱,被关了三年才放出来。待我出来以后,我才发现,我已经一无所有。我的父母为了我能被放出来,倾尽一切,被人骗光积蓄,受尽世态炎凉的屈辱,先后抑郁而终。我的未婚妻也不堪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嘲笑,远嫁他方。   “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这社会。我离开了那伤心之地,来到武汉,重新开始我的人生。但是我的信念没有改变,我的意志更不会因为这些而被击垮,我依然会沿着以前认定的路走下去,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种黑暗会被打破,我们一定会迎来全新的人生,充满希望的人生。小毓,你相信吗?”   “当然!”我热烈而坚定地回应,“我们的国家会强大,我们的同胞会幸福的,这一天绝不会太远!军哥,你要好好地活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我能不能看到不要紧,我这一生就这样了,重要的是我们的下一代,绝不能让他们重演我所经历的悲剧。”他才二十六岁,这番话的语气和感慨,却像是六十二岁了。   他跟我们倾吐了这么些从不跟人说的心里话,好像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脸上是历尽千帆后的淡然。   相见欢   -->   我和莲依到天微亮才回房小寐了两个小时,之后又被军哥拉着匆匆赶往我们的学校。   学校今天很热闹,杂志社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庆祝,加上那些兴奋的小朋友的欢笑声,还真像童声朗朗、生气勃勃的校园。   这些都是当日那贼窝里救下的小孩,一共三十来个,他们离了那梦魇般的折磨,如今才流露出孩子该有的纯真与欢颜,那个哑女小孩还记得我,只看着我笑。可惜爱德华还不能下床,见不到这情景。   也是这一天,我见着了善渊,他把谨儿也抱过来了,还提了许多糕点给小朋友们。   他清瘦了,穿着一身黑西装,显得人更高挺,一如既往地帅气。我时不时地偷瞄他,想从他脸上揣测出他心里对我的想法和态度。   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开口跟他说话,毕竟他来也算是客,我不能表现的太过小气。   可我的犹豫是多余的,因为我们基本没有单独相处和交谈的机会,给小朋友分班分课本,安排上课作息时间就忙了一上午。   忙碌的间隙,少康挤到我身侧,悄声给我忠告:“赵小毓,今天表哥来了,你可不能再给脸色他看,你知不知道,表哥拿出了所有积蓄捐给了这学校,而且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外面奔波,已经将砍伤爱德华的凶徒全部缉拿归案,也算是为你们报仇了,你那股子怨气也该消了。”   少康的话让我有些始料未及,他做这些真的是因为我吗?还是为了自己的本职?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总是患得患失,不敢相信他会在乎我,不敢给自己希望,因为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已经让我怕了,倦了,我怕自己飞蛾扑火的结局只是粉身碎骨!毕竟他没有亲口跟我说过什么,一切只是少康给我的遐想。   下意识去寻找那牵肠挂肚的身影,却发现他也在朝我这边看,我没有闪躲,与他目光交织,然后给了他一个释怀的微笑。是的,我的气消了,早消得无影无踪,我以为我可以洒脱地离开,其实只是利用众人的喧嚣来逃避心里的落寞,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已然到了刻骨的地步,内心还是期盼他能来接我回去的。头脑冲动发晕过后,冷静细想,这段婚姻我还不想放弃!那么就让我再试一次吧。   见我笑了,他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像之前那么拘谨。   我们远远对视,即便没有言语,心似乎也不那么疏离。   其他人下午就陆续回杂志社了,他也回了巡捕房,我则是忙到黄昏才缓口气,也准备回杂志社好好睡一觉,四下寻找,却没见到莲依的身影,这丫头,跑哪里去了?莫非是一个人先走了?   我猜度着刚出门,天空就飘起了雨丝,真倒霉,我没带伞,退到门口的屋檐下,正欲回屋等雨停了再走。   一把黑色大雨伞撑在头顶,侧目一看,是善渊,剑眉修眸,唇间带笑。   两人就那样傻傻地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伫立许久,他开口了:“想去哪里,我送你。”   嘴里本来还想逞强地说不用,却发现他撑伞的手指上戴了钻戒,显然与我那枚是一对的。我看着那戒指,一时如哽在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头脑已失去思考的能力,由着他搂着我的肩,并行走向雨中。   我乖巧地追随他的步子,不由自主,偶尔有雨丝飘到发烫的面颊上,冰冰的,凉凉的,浇不熄我重燃的小火苗。   我始终低头不语,眼前的亲近让我心如鹿撞,他还是如此轻易地就能牵动我的心绪。   “你的车呢?”走了一段路,一直没看到路边有他的车。   “谨儿嚷着回去,便要少康先开车送他回去了。”   杂志社的路他是知道的,我们不再言语,他怕我冷似的,将我揽得很紧,下巴时不时摩娑我的发丝,耳边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还有我猛烈的心跳声。   一路狂乱地到了杂志社,军哥、白华都在,见了善渊这个贵客大吃了一惊。   军哥笑道:“什么风把四少爷吹来了。”   善渊腼腆一笑:“我来接小毓回家的。”终于亲耳听他这么说,我难掩心中的喜悦。   “哦,那真是可惜了,我还想着今晚再跟小毓厮杀几盘斗地主呢。”   善渊皱着眉头,听不懂他的话,但他显然对军哥说的那些话不甚满意。   我拉他到我的房间,关了门,坐在床沿边,他也挨着我坐下。   我故意刁难他道:“我可没说我要回去。”   他并不受我的挑衅,反而一脸柔情的笑意:“还在生气?”   我撅着嘴不说话,他从外衣内口袋掏出了一个方形首饰盒,伸到我面前打开,是一对小巧精美的耳坠,樱花形状,清透的淡粉色,花瓣是粉水晶,花蕊处镶着钻石,每一片花瓣顶部又有细细的碎钻点缀,看得出做工很不易。   我讶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温柔异常,道:“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给你送点什么,这个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拉过我的右手,将方盒放到我的掌心,垂下眼帘,像是做错了事般,低声道:“也当是我向你赔罪的,那天的事……对不起!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又抓起我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我丢掉的钻戒,再次郑重地戴上我的无名指,他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用坚定地眼神看着我:“那天是说了许多气话,但是有一句却是真的,你戴上了这枚戒指就永远摘不掉,即便摘掉了,我也要找到你,重新给你带上。现在,跟我回家吧,大家都很挂念你。”   我暗想,大家都挂念,那你呢?   我没有及时回他,他以为我还未消气,用一种又无赖又无辜地语气道:“你若是还不肯回家,那我就只好跟你一起住这边,直到你愿意回去为止。”   再也无法故摆姿态地伪装,一阵头晕目眩的幸福感,我将头轻轻偎在他肩头,惊觉他的半身已经湿透,他怕我凉到,用胳膊把我环抱在他胸前,我的头埋在他温暖的心口,久久不愿抬起,怕这是一场梦。   我们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外面已泛黑,我起身收拾衣物。一边整理,一边道:“莲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要等她回来才能走。”   他扬眉笑道:“莲依已经回去了。”   我眨了眨眼,忽而明白这是少康和莲依故意给我俩制造的机会,嘴里故意不依不饶:“好一个莲依,连我都出卖,看我回去怎么整她。”   他提起我的皮箱,拉着我的手,道:“你别忘了,她跟我的时间可比跟着你长,关键时刻,她当然还是向着我的。”眉眼间有些许得意,这样带点狡黠神采的他,像一个孩子般的纯真可爱,外冷内热的他,已经慢慢开始流露他热情的一面。   跟军哥道别后,我俩手拉手去坐电车,宛若热恋中的小儿女姿态,电车上,我靠着他,他偎着我,相互取暖,抵消了初冬刺骨的寒意。   回到周宅,大家都在等我们吃晚饭,周怀章见我们恩爱缠绵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少康和莲依私底下更是一脸坏笑,我被他们弄得又娇又羞,善渊倒是泰然自若,恢复了人前的沉稳。不过对我的眼神关注可比以前多得多,再也不是冷眼旁观,不理不睬了。看来我的苦日子是到头了,接下来是不是就会圆房生子了呢?   吃完饭,我们回到后院,各自进房冲凉换掉湿漉漉的衣服。   穿着睡袍,散着长发,我坐在梳妆台前,试戴善渊送给我的耳坠,他的眼光还是蛮不错的,耳坠很适合我。镜中人一脸甜蜜的傻笑着!   “咚咚!”有人敲门,会是他吗?我一阵紧张,轻声道:“请进!”   进来的是黄瑛,她精神看起来很差,眼睛也是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她坐在我的床上,默然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道:“二嫂,发生什么事了?”   她叹了口气,惨然笑道:“小毓,你回来了真好!我还想着,你要是再不回,我就去杂志社找你呢。”   “哦,到底是什么事?”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淡淡地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心中苦闷,没个说心里话的人,堵着慌。”   我握着她的手,鼓励道:“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我保证,一定给你保密。”   她迟疑良久,还是幽幽地说了:“你知道的,爹和娘都希望我们能多为周家添子加孙,尤其是我,我已经二十五了,还是无所出,平日娘为了这个没少埋怨我,我也明白她心急,可是单凭我能有什么办法?善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整日在外面玩得不想回家,一回来就是深夜,他倒头便睡,我叫也叫不醒。没人能管得住他,只能等他自己开窍了。以往你在的时候,还能跟你一起说话解闷,现在你忙了,我跟大嫂和娘也谈不到一堆去,每天一个人在家对着空房间,真的已经闷出病来,这几天老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饭也吃不下,还时时作呕,娘还以为是怀孕的征兆,高兴的不得了,赶紧请医生来看,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医生说我只不过是气积于胸……”她泪凝于睫,低低哽咽。   我轻拍她的背,想给她一点微薄的安慰,沉思许久,唐突地问道:“其实,我觉得你和二哥并不相配,当然是他配不上你,你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理应找个知你懂你的谦和之人,既然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又嫁了?”   她凝视我梳妆台的镜子,盯着苍白憔悴的自己,“我父亲早逝,全靠母亲将我拉扯大,她待我极好,宁愿自己苦累,也要给我最好的生活条件,受最好的教育,所以从小我也没吃什么苦头,一直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长大。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好是你这个年纪,对一切充满美好幻想的十九岁,那个时候我刚从一所女校毕业,觉得未来很渺茫。我母亲的想法是要我找个家境好一些的人嫁了,让我们母女有个终身依靠,也不枉费她对我从小的培育。也怪我自己没什么主见和想法,心里想着母亲好,我就好了,我的同学中不乏富家小姐,她们经常拉着我参加其他富家少爷的宴会,我内心是厌恶那种场合的,无非是攀比炫耀的奢靡情调,可是为了母亲,我还是笑着应承。期盼在这逢场做戏的场合里能遇到善待我的良人,善治就这样认识了。他是大帅府的二少爷,平日好玩风流,名声一直都不好,我对这样的人自然是保持距离的。但他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兴趣,用尽一切方法接近我,哄我开心。”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竟然带着难得的娇憨与甜蜜,“我母亲对他很满意,她常跟我说,这偌大的城市里,周家最有权,杨家最有钱,随便嫁到哪一家,荣华富贵都是享不尽的了,母亲年纪已大,她是沾不到什么光的,我知她是为我在筹谋。更重要的是,我也渐渐对能言善辩,英俊幽默的他心动了,天真的以为他会为我而改变,后来,他向我求婚,我就嫁了,真正过上了豪门少奶奶的生活,幸运的是,周家还算开明,我并没有感受到别人口中‘一入豪门深似海’的悲哀,不幸的是,我的丈夫婚后不久,就将我丢下独守空房,整晚也见不到人。当然,他对我一直都是很好的,再加上我的母亲在我结婚半年以后就过世了,他更成了我这一辈子惟一的依靠。”   又是一个富家公子和寒门碧玉的俗套爱情,我好像在听《金粉世家》的翻版故事,只是黄瑛,我多希望你的结局不会像冷清秋那般凄凉。   无限好   -->   是的,她不能再这样抑郁悲观下去,我要帮助她,勇敢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二嫂,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可以依靠一生的人,任何时候,你可以依赖的只有你自己。”我苦口婆心地道,“所以,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变成任何人的附属品,那样你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过自己喜欢过得生活,你的人生才能改变。”   她苦笑:“我还能怎么改变,以后我怕是只能在周家生老病死了,现在唯一的奢望就是能生个孩子,那样,即便善治不在我身边,我也能有个寄托。”   她是传统的出嫁从夫思想,我知道要说服她反抗很难,但是我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继续逆来顺受地受折磨。于是转而从侧面出击,“那你以前有没有特别想做而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   她想了想,眼里有些闪光,忽地又暗淡了下去,“以前我很喜欢读书和画画,梦想能当作家或者画家。现在当然不行了,周家是不喜欢女人出风头的,我也只能私底下空闲的时候随意画上几笔。”   “还有其他吗?比如,当老师如何?”   她哑然失笑:“小时候也想过,不过自己的性子太过扭捏,觉得肯定做不来就不多想了。”   我积极地鼓动道:“我倒觉得你博学多才,又温柔和气,很适合,我们学校正好缺老师,干脆跟我一起去帮我吧,免得你老是在家胡思乱想。”我要让她重新接触社会,融入社会,增强自己的自信。   她却连连摆手:“我不行的,我做不来。”   “不如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说不定就有兴趣了。”我继续引诱着。   她确实有些心动,就是仍有顾忌,“就算想去,家里也不会答应的。”   “怎么可能?你看我在外面闯荡了这么久,爹也没说什么啊。”   她笑道:“你和我不一样,爹要给你娘家面子,而且善渊也一直站在你那边帮你说好话,而我,要是向你这样,善治头一个就会站出来反对。”   我信誓旦旦地道:“只要你点头,其他人我来搞定。”   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我,还是企盼的,更多地是担忧。   我给她一个鼓舞的笑,“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去学校。”   她见我如此胸有成竹,心里宽慰很多,不再愁容满面。   送走她后,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揽下的担子,其实还很有些难度,周怀章那边我可以撒撒娇,二太太和善治可就不那么好糊弄了,这事还得要善渊和少康帮忙。   第二天我们趁着二太太出去打牌的间隙,偷偷出了周公馆,却被谨儿发现,他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去学校玩,没办法,只能带上这个小魔王了。   学校里御文已经开始上课,她带的是大班,我带小班,我们两个人就开了数学和语文两门课。我预备要黄瑛来顶替御文,要不然她太辛苦了。所以,便叫黄瑛先去御文的教室听课学习,谨儿则跟着我在小班学习。他跟小朋友们在一起倒是挺乖的。   上午下课后,我们在学校一起吃了午饭,御文回了杂志社,黄瑛正式接手她的任务。   经过一上午的学习,黄瑛上手很快,她读得书多,上课的时候旁征博引,历史典故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完全不用备课了,孩子们听得是意犹未尽,我在一旁也是如痴如醉,她,简直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   充实的时间总是流逝得极快,转眼又到黄昏放学的时候,我叮嘱守屋的老夫妇照顾好孩子,便和黄瑛带着谨儿回周公馆。从黄瑛脸上满足的表情我知道她是喜欢这里的。   一出门,就看到善渊的车停在门口,他靠在车门处,时不时看着手腕的表。   “四叔。”谨儿一看到他就欢呼着扑到他怀里,他笑着抱起谨儿,看见黄瑛也在这边,倒是吃了一惊。   我看到他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看来这家伙是真的开窍了。   他帮黄瑛拉开后车厢的门,又把谨儿放进去,我下意识地也准备进后车厢,他却把我拉到前面,替我开了门。   我欣喜之余也不望事先跟他沟通好黄瑛的事,他却给我泼了盆冷水:“这事不好办,爹和二哥是不会同意的。”   盯着他一本正经的侧脸,我有些失望,“就是因为不好办,所以才需要你和少康帮忙,你该不会不想帮我这个忙吧。”   他沉默几秒,道:“我不想爹不高兴,你的事他已经意见颇大,时常责怪少康把你给带野了,现在你又要二嫂跟着你一起,他只怕会更担心你们。公务上的事已经够他烦忧的,你们就别再给他老人家添乱了。   我正欲再给他进行思想工作,黄瑛抢先道:“善渊说得对,小毓,这个事就算了,你也别提起,省得大家心里都不快活。”我回头,看她搂着谨儿,把脸搁在他的小脑袋上,掩饰不住内心的彷徨怅然。   我知道她是不想我为难善渊,可我向她保证的事情也绝不会因为善渊的几句话就放弃,这件事我一定要尽力争取。   回到家,难得人很齐,除了善仁大家都在,连平日很难见到的善治和少康今日仿佛都约好了似的,早早回家候着,摆明了是上天给我这个好机会,我再也不想犹豫,不顾善渊不停地给我使眼色,郎声道:“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   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到我身上,我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道:“我看二嫂每天在家无所事事的,大好的时光就这样白白浪费了。所以想让她跟我一起去学校帮忙,她本人也非常乐意。”   话音未落,二太太和善治就异口同声地道:“我不同意。”周怀章道:“我也不同意,我现在就后悔当初由着你跟少康胡闹,现在想拉都拉不回来,你还想把瑛儿也带坏,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黄瑛起先还残留了些希望,现在那点希望也彻底的被摧毁得无影无踪,她抿着嘴唇默默站在一旁,眼里隐隐噙着泪。   我实在忍无可忍,大声道:“你们不同意也没用,二嫂也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是个有思想的人,而不是为了取悦你们而活的金丝雀。你们要尊重她的决定。”   “好,说得好,”少康居然站起来为我的话鼓掌喝彩,“我绝对站在四表嫂和二表嫂这边。”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的行为是夸张了,但是他的话真是让我感激涕零,这个时候我太希望有人支持我了,少康,不枉我跟你相知相交一场,你可比善渊要懂我多了。我犀利的眼神扫向善渊,示意他也帮忙说两句,他一脸无可奈何,并不帮腔。   我不甘心,一直瞪着他。   周怀章道:“你们两个不要再拖人下水了,我说不行就不行。一个女子,整天在外面成何体统?你最好也赶快给我回家乖乖呆着。”   我颇为不服地反驳:“爹,您这话可就说错了,女人也是人,在不久的将来,女人可是能顶起大半边天的,很多男人还没女人能干呢。还有,您做人也不能这么霸道,别忘了,您现在追随的可是先进的政府,不再是以前腐朽封建的清王朝,要用进步的思想来看问题了,中山先生提出的立国之本里,可是明确规定要尊重民权的,不仅是治国要讲民权,治家同样也要讲民权。您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中山先生的话了吧?”   我的一番话让周怀章气得干瞪眼,他嘴角的胡须颤抖着,干笑了几声,道:“好好,我就依你讲民权,我们投票决定,若是你们输了,这件事以后再也不许提,我第一个投反对票。”   我立马接口:“我投赞成票。”   少康笑道:“还真有趣呢,我投赞成票。”   二太太和善治自然投反对票,汪悦容觉得对自己影响不大,就没有投票,现在我们处在劣势,情况十分危急,善渊的那一票我势在必得,我一会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博同情,一会又用强硬的眼神威逼利诱,他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半天不表态的。   周怀章干脆直接命令道:“善渊,还等什么,你肯定是站在我这边的吧。快投反对票灭了他们的心思,省得日后越来越没分寸。”   善渊谁也不看了,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对不起,爹,我觉得小毓的话很有道理,我投赞成票。”他说完这话还是没抬头,估计是无颜面对他爹爹。   我自然是心花怒放,恨不得扑上去亲他两口,以示奖励。   “你……”周怀章气的话也说不出了,他冷哼一声道:“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现在你们三票,我们三票,事情还没定呢,悦蓉,你必须投一票!”   “不行!”我大叫道,“既然弃权了就不能再投票了。”我心知肚明,汪悦蓉绝对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周怀章道:“那你说怎么决定呢?”   我眼珠一转,瞄到坐在一旁玩得正欢的谨儿,决定搏一搏了,“还有谨儿没有投票呢,他也是周家的人,也有投票权。”   周怀章看着黔驴技穷的我,倒是镇定了,带着点嘲笑的意味道:“好,就让谨儿投票。”他将谨儿抱到他的膝盖上坐着,十分和蔼地诱导他,“谨儿,你说你是站在爷爷这边的。”   谨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人,紧张的气氛让他有些惧怕了,他撅着嘴不出声。   我轻轻地道:“谨儿,你四叔平时最疼你了,你可一定要站在四叔这边啊。”谨儿跟我没交情,我只能再次把善渊抬出来,同时,不停用胳膊肘暗暗撞善渊的胳膊,暗示他跟谨儿说两句好话。   谨儿沉默片刻,终于道:“我想跟四叔站一边。”   “耶!我们赢了!”我情不自禁的举起双手,做了个V的胜利姿势,不过看到其他人沉重的面色,我马上收敛了欣喜,“爹,说话可得算话,二嫂可以跟我一起去学校帮忙了吧?”   周怀章黑着一张脸,没说话,善治不依,“这个投票不算数,我不同意,她哪里也别想去。”   我听他这么说就来气,凭什么他可以出去吃喝玩乐,黄瑛就不能出去做点正事,我强压怒火道:“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做人不能像你这么自私,要是把你整天闷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你受得了吗?这可是大家决定的。而且,爹都同意了!”我把矛头抛向了周怀章,我知道他是嘴硬心软,说话又极有分量,不会当着大家的面出尔反尔的。   周怀章纵然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得接受事实,他喘着粗气安抚善治道:“善治,算了,由着她们去,折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说完,把谨儿放在一边的沙发上,起身朝楼上的卧房走去,看也不看我和善渊一眼的,我想他是真的生我们的气了。   善治和二太太还不甘心,气冲冲地看着我们。善渊此时才敢抬起头,歉意地道:“二哥,对不起,这件事你就答应了吧,二嫂也不算是抛头露面,学校除了孩子就是小毓,跟在家也没什么区别。”   善治道:“区别可大了!而且我还真不放心让小瑛跟你的好妻子走得太近。”   “善治,是我想去帮忙的,跟小毓没关系。”一直不曾开口的黄瑛总算说话了,“你就让我去吧!”善治听她如此真切的恳求,又见她脉脉含情的温柔眼波,毕竟还是不忍责怪了,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这么想去,那就去吧!”黄瑛可高兴坏了,她挽着善治的胳膊,感激地望着他,新月般弯弯的眉眼里是浓的快要溢出来的深情,善治见了,也不得不融化在这如水的柔情蜜意中。   我想,善治是真心爱黄瑛的吧,眼神可是骗不了人的!   不禁也挽了善渊的胳膊,用同样如水的眼波望向他,他可不也在用宠溺的眼神看我么。幸福啊,真的是会传染的……   故人心   -->   正沉醉的时候,有人扯我的衣角,低头一看,原来是谨儿贼贼的看着我,他毫不客气地道:“赵小毓,今天我帮了你们大忙,以后可得经常带我出去玩!”这小鬼头,还真是人小鬼大,原来是早有预谋呢。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严肃的二太太也憋不住笑意,这场小风波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黄瑛每天一大早去学校上课,黄昏的时候善渊就来接我们,谨儿干脆也天天跟着我们,他妈妈汪悦蓉开始还不乐意,却是拗不过谨儿小蛮牛般的脾气,也由着他了。   杂志社我基本很少去了,经过御文和少康的努力,《百态》倒也成了一本小有名气的畅销杂志,大家都在忙碌着,为了目标,为了信念,为了体现自身的价值,孜孜不倦。   爱德华可以下地走了,有时会叫他父亲的司机开车送他到学校来看我们,其实更确切地说,是来看莲依的。   圣诞节快到了,他准备在平安夜的晚上在美国领事馆举办一场慈善晚会,邀请城中的达官贵人来捐款,筹集更多的资金,帮助更多的人。我当然举双手赞成,不过他给我出了道难题,说是我们要预备些节目以答谢那些嘉宾来客。他的节目已经想好了,是表演萨克斯独奏。   可是我呢?我能表演什么啊?跳舞我不会,弹钢琴也就那两首,而且还不熟练,那么盛大的场合,一紧张肯定弹不全的,于是我再三推辞,他当然不会轻易就放过我,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我们两个合作,我唱歌,他用萨克斯给我伴奏。这样一来,又有问题了,他会吹的我不会唱,我会唱的他不会吹,结果还是他迁就我,我选了首比较拿手的歌曲,他慢慢地配合我学习。   这样,我上午上课,下午跟他一起练习,他是个很有音乐天赋的人,我将歌曲哼唱几遍后,基本旋律他居然就记下了,我们练得很顺利,简直是合作无间。   这天我们练习完后,我送他出门上车。目送他的车开远了 ,我转身回屋,却看见门口处缩着一个瘦小的孩子,不到十岁,身上穿得单薄寒酸,现在已是深冬了,他连棉衣棉裤都没穿,赤着脚吸着一双破旧的黑布鞋,小手小脸都冻得红扑扑的,眼睛时不时朝门里望去,满是强烈的羡慕和期盼之情。   他见我盯着他看,十分不好意思,低下青涩而坚毅的脸庞,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移动小脚,准备离去。   我叫住了他:“小朋友,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他皱起小小的眉头,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伤感和忧郁,嘴巴蠕动着,却是没说一个字。他的神情和眼神告诉我,这又是一个遭遇了许多苦难的孩子。   我将他冰凉的小手握住,他反射似的一缩,似乎有些害怕。我尽量展现了我最温和的笑容,道:“我是这里的老师,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他听说我是老师,惧意褪去,眼里总算有了些光亮,用很低的声音小心地道:“我也想上学,老师,我能来这里上学吗?”他说这些的时候根本不敢看我,似乎很害怕我会拒绝他。   “当然可以!来,现在就跟我进去!”我拉着他朝屋里走去,他略有些迟疑,但还是惊喜占了上风,迈着步子随我进去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笑。   我先问清了他的基本情况,他叫吴海风,今年7岁,家境贫寒,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父亲只是个码头的临时工人,赚的微薄工钱仅够一家人勉强温饱,所以尽管到了入学的年纪,他家也拿不出钱供他读书。他平日就四处游荡,拾些破铜烂铁,补贴下家用。经过我们这里的时候,经常听见里面朗朗的读书声,今天就好奇过来瞄瞄。   我将他安排进了大班,叮嘱黄瑛格外照顾他一些,起先,他很不适应这么多人的场合,非常羞涩,不过毕竟都是小孩子,不一会儿就都熟悉了。   放学以后,其他小朋友有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有的在院子里玩耍,他一个人还坐在教室里静静地看着书,十分好学。   我蹲在他桌前道:“吴海风,今天已经放学了,明天你再来吧。”   “明天我还可以来吗?”他抬起圆扑扑的眼睛望着我。   黄瑛也走到他面前蹲下,笑道:“以后你可以天天过来,住在这边也可以,反正还有空房,就是要事先跟你家人说好。”   小海风咧着嘴笑得很欢,他抱着书本站起来,道:“我还要照顾我妈妈,不能住在这边,不过白天我一定过来,这些书我能带回家看吗?”   我们笑着点头,他更开心了,不停说着:“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我牵起他的手,黄瑛牵着谨儿,我们一起出了门,善渊还是按时在门口等着我们。   我问小海风家住哪里,他说了个我不知道的街名,黄瑛听过,说离这里还有些远,于是我们就拉他上了车,要善渊先送他回家。   他估计是第一次坐小车,在车上一动不敢动,眼睛却止不住好奇地到处打量。我从后视镜中看着手足无措的他,再看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谨儿,鲜明的对比和差距,心里不禁又生了些悲悯天人的酸楚和感慨。   车子停在一个昏暗的巷子口,前面的路太窄,车进不去了,海风便在这边下了车,他开心地跟我们道别,然后一蹦一跳地进了巷子里。   车又向前行进,我侧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破旧的房屋里陆续燃起星星点点的烛火,陷入一阵失神的沉思中。   第二天到了学校,海风已经在教室里坐着了,还是低着头看书,并不与其他小朋友多说话。我看他穿得还是昨天单薄的衣衫,便想去其他小朋友的房里寻一件棉衣给他先顶顶。刚转身,却看见大门口立着一个踟蹰的身影,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来?   那人在低头迟疑着该不该进来,没有发现渐渐走近的我,我轻轻叫了声:“大哥!”把他吓了一跳。   来的人是周善仁!依旧是一身褐色长衫,敦厚儒雅,立在寒风中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气度。   他眉头微蹙,朝屋里张望了几眼,然后将一脸诧异的我拉出了门,走了十几米才停下。   我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满腹疑问,平时这位大哥跟我几乎没有什么交集,连话都没说过三句,他是政府高官,每天应酬很多,打个照面都很难,今天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很有古怪啊!   “小毓,今天我来是请你帮我一个忙。”他的语气很温和。   我更加愕然:“我能帮大哥什么忙啊?”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布袋,交到我手里,“这里有些钱,你拿去给那个叫吴海风的买些吃的穿的,剩下的麻烦你交给他,就说是你给的。”   我呆了半天没接,大哥怎么会认识吴海风?还给他钱?   周善仁见我没反应,托起我的手,将钱袋放在我手里,沉甸甸的一包,至少是海风父亲一年的工钱。“小毓,麻烦你了,这件事别跟任何人提起。以后若是海风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跟我说。我有事,就先走了。”   “哦!”我盯着手里的钱袋,脑筋还没转开,他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我,再次叮嘱道:“记住,别跟家里人说!”   我像个木偶般点点头,他已经走的很远了,我还在原地想着这件诡异的事情,难道海风是大哥的私生子?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了。越想越心痒难耐,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虽然他要我保密,可是没说不让我打听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开始从黄瑛那边旁敲侧击,可惜,她对善仁的事情也是一无所知,印象最深的无非是他的深沉和能干,哎,真是个神秘的大哥,还是晚上回去问问善渊吧。   放学的时候,我偷偷把海风拉到一边,把钱交给了他,他怎么也不肯要,我只好骗他说,每个小朋友来的时候都有发,他才半信半疑地收下了。   今天来接我们的不是善渊,却是少康,他说善渊巡捕房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便打电话要他来代劳,还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车子上了一条宽敞热闹的大路,周围都是华丽古典的建筑群,挂着各种银行商行的招牌,看来这里是最繁华的经济中心地带了。他在一栋四层高的楼房前停下,开了门引我们进去。这是一家服装店,经营的都是进口的高档男女装,品牌以法国舶来的为主。店里装修的宽敞明亮,服饰铺陈整洁典雅,第一层是男装,数量不多,都是西装。第二层是女装,款式比男装就多多了。难道少康要带我们来买衣服?说起来,我来这边确实一件衣服也没买过,都是穿赵小毓衣柜里的,不过我很满足,那些就足够我穿了。   店员认识少康,领着我们直上了三楼。三楼摆了许多布料,还有缝纫机,软尺,剪刀,看来是个缝纫间,一个胡子花白的外国人拿着针线在一块布上比划着,见我们来了,就停下了手中的细活。   他笑道:“徐少爷,我等候多时了。”有些憋足的中国话,不过还是听得懂。   少康也笑道:“亨利先生,这是我的两位嫂嫂,平安夜那天她们会去参加金领事的宴会,麻烦您给她们设计两套礼服,赶在晚会之前做出来。”   “那时间还有些赶呢。”老亨利拿着皮尺来给我和黄瑛量尺寸。   我伸展手脚配合着,笑道:“参加爱德华的宴会还要专程来做礼服,我那些衣服就不能穿了?”   少康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听爱德华说,城中有点颜面的他父亲都邀请了,那绝对是名媛云集,争奇斗艳的场合,你穿那些去不是丢周家的脸么?亨利先生是法兰西来的高级裁缝,由他替你们设计,那天保准你们出尽风头,人人艳羡。”   我撇了撇嘴,觉得他有些言过其实。   黄瑛道:“以前不都是大哥大嫂全权代表周家参加吗?怎么我也要去?我已经很少去那种场合了。”   少康道:“这次周家所有的人都要去,我和御文也会去。”   量好尺寸以后,少康跟亨利先生商讨了几句,又带着我们离开了服装店,我心里还有些好奇,这个亨利先生会给我设计一件什么样的晚礼服呢?我居然也会有穿晚礼服参加晚宴的一天?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和期待的。   服装店对面是一家咖啡店,少康伸了伸懒腰,朝着咖啡店努努嘴:“两位女士,可否陪我喝杯咖啡再回家?这段时间我都忙昏了头,连喝咖啡的时间都没有了。”   也不管我们答不答应的,他不由分说地就拖着我们进去了。   热情腾腾的咖啡香气四溢,我们三人坐在落地窗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是的,正如少康所说,我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搅着杯里的奶油泡沫,我道:“少康,你和御文处得怎么样了?”   他抿了口咖啡,脸上是如咖啡般微苦又带着甜的表情,“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盯着黄昏中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御文,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她有着比男人还执着的信念和远大抱负,她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现在的社会状况,她的脑袋里,心里,装的全是这些救世主的思想,总是在帮助别人,从来不想自己的事情,在她眼里,我顶多只能算是她的战友,爱情,在她看来,那是奢侈的,浪费时间的,国难没有消除前,我想她是不会考虑的……而我,除了默默陪在她身边替她分忧,似乎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他无奈又可悲地笑着,笑了几声又提高音调感慨:“以前我总是笑舅舅,笑大表哥,笑周家的男人都是痴情种,现在我自己也变成了痴情种,你们说,是不是很讽刺?!”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不想他继续想那些苦闷的事,便转移话题问道:“爹和大哥?他们怎么痴情了?”   他的手指朝我点了点,笑道:“你啊,还是那么八卦,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不就是四表哥的母亲,我的三舅妈嘛,舅舅对她的感情都感天动地了,哪怕她心里喜欢的是别人,哪怕她怀的是别人的骨肉,还是对她至死不渝,对她的孩子视如己出,你说,痴不痴情?”   我捏紧指间的小银匙,震惊得很,嘴巴张了半天,才说出我想要说的话:“你说的别人的骨肉,是指善渊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啊,这件事整个周家都知道,不信你问二嫂,你以前不是也很清楚吗?哎呀,我忘了,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这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没人跟你说吧。”   怎么也没想到,善渊居然不是周怀章的骨肉,难怪,难怪那天在他房间里看到他小时候的照片,跟周怀章一点也不像……   “那善渊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个除了他母亲,我想没人知道,就连四表哥自己也不清楚。”   子夜歌   -->   我被这件带有轰炸性的事情轰晕了头,脑袋里蒙了半天也回不过神。善渊的身世也这般离奇,我居然现在才知道,到底周家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少康见我痴了似的,道:“怎么?吓傻了?”   我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用平常心去看待这件事,“善渊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复杂的感情。”   少康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将自己儿时的回忆娓娓述来:“我小时候每年都会来周家住一段时间,我记得我从小就喜欢跟四表哥一起玩,他大我三岁,乖巧懂事,很得舅舅的喜爱,可是我听我家里人说,表哥并不是舅舅的亲骨肉,舅舅也没有隐瞒这件事情,周家的人因为舅舅的原因,对他们母子都挺好。三舅妈是个很安静的女子,论美貌她远不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不过却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就像……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特别是她每天午后坐在房里全心全意弹琴的时候,那景象真的很美,连小小的我都看得舍不得移开眼睛,舅舅大概就是被这样清冷的她迷住了吧。她很温柔,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对表哥和我都极好。可是她并不快乐,她总是有许多心事似的,以前我想不通,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眼里满是忧郁?后来我懂了,表面来看,她有疼爱她的丈夫,有乖巧可爱的儿子,有衣食无忧的生活,确实是人人艳羡,却独独缺了一样,就是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有的人把感情看得很淡,凑合着过,一生也就那么过了,但有的人不同,感情之于她,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她和表哥父亲为什么会分开,我不得而知,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从未忘记过那个人,也许真的有不得不分开的理由吧。她最放松的时候便是弹钢琴的时候,有时还能看见她嘴角陶醉的笑,她最喜欢弹得曲子,你也弹过。那天下午,你在她房间弹琴的画面,让我有种重回到十年前的感觉,有一刹那,我还误以为,我的三舅妈又回来了。”   我轻抚垂在胸前的乌丝,回想那天弹过的曲子,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首。   他见我记不得的样子,就轻轻哼了几句,我马上听出来了,可不是那首我最喜欢的《卡农》么,原来也是善渊母亲的最爱,难怪那天他听得感慨良深。   少康接着道:“我估计那是她和表哥生父的定情之曲,她还有一块带八音盒的怀表,也是那首曲子,无数个夜晚,我和表哥就是听着那怀表里的音乐入眠的。她过世以后,表哥把怀表当宝贝似得珍藏着,可惜啊,被表嫂你一怒之下给砸了。”   “啊?”我又一个震惊,“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肯定是他做了让我特别生气的事情。”   少康笑道:“你以前就是个火药桶,别人不惹你,你自己也能炸起来,表哥就是说不喜欢你老跟着他,他做事不方便,你气冲冲地跑回他房间大闹天宫,就把那块表翻出来了,估计你知道那是表哥的心爱之物,他惹你不快活了,你也要让他不快活,也不晓得你用的什么法子,恁是把那块表弄得四分五裂,表哥见了差点没气晕,差点就对你动手了,你想想看,你当时做得多过分。”   我羞愧地用手捂着脸,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之前对我那么厌恶,原来是为了一块表!有什么了不起,还一块他便是。”   少康道:“那你可就错了,表哥没那么小气,不仅仅是一块怀表,还有你做的其他的好事,这里就不一一说明,反正也都过去了,你和表哥现在又这么好,不提那些也罢。就是可惜了那块怀表,表哥跑遍了整个城市的钟表店,别人都说修不好,据说是用很罕见的材质制成的,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块。”   我心里越发的愧疚了,有些不死心地道:“到底是什么材料?别人不可能只制造那一块吧?”   少康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是他和善渊小时候的合影,两个人天真无邪地笑着,他指着善渊胸前挂着的那块怀表道:“就是这一款,应该是特意定制的,外形跟其他怀表相差不大,主要是外壳上镶嵌了一块田黄石,一般好一点的田黄已是难求,那一块更是质佳色浓,堪称独一无二的极品,纵然你赵家再有钱有势,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接过照片,细细观察照片中的怀表,整体是银色质地,表盖上很光滑,不像有些怀表雕刻了许多花哨的线条,中间确实镶了块圆形的玉石,因为照片本身是昏黄的背景,我也瞧不出是什么颜色,如果是田黄的话,应该是黄色的,加了这块石头就成无价之宝了吗?我还真不信找不出第二块了。   我将照片放进我的钱包,道:”这照片先借我用用,我对照着帮他找找看。”   少康无所谓地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朝他皱皱鼻子,强烈表示我的不死心,惹得一旁的黄瑛娇笑连连。   眼见外面天又全黑了,咖啡也变得冰凉,少康结了账,开车带我们回家。   车上我想起还有周善仁的事情没有问,他不是说周善仁也是个痴情种吗?我干脆一并问了,少康真是个直爽的人,也可以说他大嘴巴,我一问他就说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道:“大表哥以前在广州读军校的时候是住在我家的,所以我对他的事情比周家的人只怕知道的还多些。那年他刚满20岁,正是意气风发,满腔热血的年纪,那时也是军阀根据的时候,时局比现在还动荡,舅舅将大表哥送到军校学习就是为了将来接他的班,大表哥在广州呆了四年,非常努力,成绩斐然,就是在这里,遇上了一位女校的学生,那女学生跟他是老乡,也是在亲戚家寄宿,他们一见如故,成了很好的知己,大表哥休息的时候还经常带我找那位姐姐一起去郊外游玩。姐姐的性子活泼,说话风趣,跟她在一起我们都玩得很尽兴。别看大表哥平日不拘言笑,在那位姐姐面前可是笑得嘴都合不拢,那个时候可以说是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至少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样开怀的笑容了。再后来,他们就相爱了,也极少再带着我。表哥毕业以后,将那姐姐带回了周家,却遭到了舅舅和大舅妈的疯狂反对,尤其是大舅妈。那时大舅妈身体还好,不像现在这样头脑不清,行动不便,她是裹足的旧时代女性,思想迂腐的可怕,很是看不惯那位姐姐活泼开朗的样子,说不像大家闺秀,坚决不许他们结合,甚至以死相逼。大哥是个孝子,最后还是选择家人,跟那位姐姐分开了,并且很快就接受家里的安排,娶了汪总统的远房侄女,也就是现在的大表嫂。   “后来那位姐姐也嫁了人,听说过得不是很好,开始大表哥还经常暗地里帮助她,她是个性子烈的人,知道后并不接受表哥的好意,毕竟是表哥负了她,恐怕她是抱着老死不跟表哥往来的心态的。表哥很无奈,其实他和大表嫂只是政治婚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并没有感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大表嫂才特别刻薄,毕竟心里不痛快总要找人发泄嘛。这个事大表哥后来也明白自己是做错了,尤其是二哥娶了二表嫂以后,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二哥说要娶二表嫂,二老也是反对,但是二表哥就强硬得多,他才不管别人同不同意,认定了他就要娶,你在他面前哭闹上吊都没有用,结果,还不是顺利的娶了,现在全家也认可了二表嫂,两人至今恩爱如昔。而大表哥呢,他的幸福,大表嫂的幸福,那位姐姐的幸福,全部都毁了。”   “这是典型的性格决定命运!”我暗自感慨着,“看来小海风的母亲就是当年的那位女子,善仁,如果当初你选择了另一方,恐怕不会像今日这般满眼苍凉的倦态。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梦回的时候,你是否也想这样悲歌一曲?”   往事沉重,听者亦心酸,接下来的路程我们陷入各自的遐思中,不忍再讨论孰对孰错。   这几天我趁着每天午饭过后的闲暇,大街小巷地穿梭,搜寻大大小小的钟表店,只盼能找到同样的怀表,趁着圣诞节的时候送给善渊。眼瞧着平安夜到了,我还是一无所获,少康没有骗我,这块怀表真是独一无二的,所有钟表店的老板也都这么跟我说,还劝我重新买一块算了,可是其他的,只怕入不了善渊的法眼,买了也白买。   圣诞节的礼物还是要准备的,匆忙之中也不知道买什么,趁着少康带我和黄瑛去试礼服的时候,在那家店买了条领带,俗气就俗气些吧,总比不送强,来日方长,以后我要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穿的戴的都是我替他买的,那样他才能睹物思人嘛。   试衣间里,在店员的帮助下我穿好了礼服,再蹬上高跟鞋,缓步移出。外面黄瑛已经穿好出来,她的礼服是改良过的旗袍,做工非常精致,银白色面料锈上可爱的红色和黄色小花朵,跳脱旗袍的沉闷凝重感,显得她更加年轻,有活力。   她和少康一见我,都是满脸惊艳的模样,我被他们的表情弄的挺不好意思。   黄瑛将我推到镜子面前,“小毓,你穿这件衣服真是美若天仙。”   少康摸着下巴,将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暧昧地笑道:“这下表哥更要为你着迷了。”   我羞答答地看向镜中,这是一件水红色的抹胸式长裙,飘逸柔美的丝缎,柔软的触感,闪亮的光泽,透过设计师巧妙的抓褶设计,让肢体在摆动之间,将洋装的垂坠美感,延展到极致。颜色与肤色的搭配也很完美,衬得肌肤如瓷器般白皙光洁。亨利果然是时尚的法兰西人士,这个年代就帮我设计出这么性感时尚的礼服。   我将手挡在胸前,羞涩地道:“会不会太暴露?大冬天的这么穿会冻坏人的。”   亨利笑眯眯地给我围了一块皮草披肩,“这样就不会冷了。两位夫人,对我的设计还算满意吧,我可是连夜赶制出来的。”   少康笑道:“满意,非常满意,尤其是我四表嫂这件,谢谢亨利先生了。”   我和黄瑛相视一笑,突然对明天的晚会非常期待了。   鸿门宴   -->   平安夜,周家的男男女女们都关在房里忙碌地穿衣打扮。   我已整装待发,坐在房里就等善渊来接我,他送的耳坠与这身长裙相得益彰,搭配得最是完美不过,我自然是戴着了,不知他见了可会喜欢。   头发是莲依帮忙挽的蓬松古典髻,她今天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因为是爱德华特别邀请的,还专程送来了礼服,引得府中人人争传,莲依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倒是担心自己会给周家丢脸,想去又不敢去,还是我和少康说了许多好话才打动了她,现在估计也去换衣服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抓起裙摆,轻移莲步,开门,善渊昂首站立于门前,剪裁合体的西装,带点微卷的头发清爽有型,轮廓分明的立体五官,别提多英俊了,不管他有没有为我着迷,我是已经为他着迷了。   他弯着嘴角,眉眼带笑,细细打量我这一身,我也含笑与他对视,从他眼里的惊喜我看得出他是满意的。   他一手揽着我的纤腰,一手抓起我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由衷地赞道:“你今天真美。”   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夸我,我还是怪害羞的,朝他做了个鬼脸,缓解内心的紧张。   他笑得很开心,搂着我准备下楼,我想起还有礼物要送他,说了句等等,又转身进房拿领带,他也随着我进来了。   我将领带递给他:“圣诞礼物。”他有些意外,非常欣喜地接过,拆开,又递回我手中,然后解开脖上的领带,“正好,这条领带我寄了好久,都旧了,是该换了,你不帮我带上吗?”   我抿嘴娇笑:“我不会。”   他抓起我的手,环上他的脖子,“我教你。”   他的手指与我的手指重叠交叉,指引我完成系领带的动作,我瞧着他之前带的领带,随口道:“我觉得你以前那条倒比我这条还好看些,你选东西还是蛮有眼光的。”   他不加思索地道:“那是迭香送的生日礼物……”没说完,已觉得自己失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忐忑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脸上还挂着勉强的笑意,手上的动作不免加重,最后一步,我狠狠地把领结往上一勒,紧得他呼吸不畅直咳嗽。   我一直没说话,他知道我又吃醋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搂着我的腰,将我与他拉得很近,盯着我的眼睛道:“我和迭香真的只是好朋友,请相信我好吗?”   我微微蹙眉:“你和她还是经常见面吗?”   “还是会见面,她的遭遇很悲惨,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和保护她的人,我对她是怜惜,就像你帮助那些孩子,穷人一样,我对她的心也如你对那些人一样。”   “哼,只怕你会由怜生爱。”我不依不饶。   他轻笑:“我和她相识三年了,若是那样,一早我们便已相爱,我和她只会是好朋友,你啊,就别多心了。”   他轻刮我的鼻子,将我眉间的不悦抚平,“好了,我们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算了,看在今天日子特殊,就不跟你斤斤计较,只是以后啊,你还是和这个朋友保持点距离比较好,也算是为她着想,听过人言可畏这句话吗?别人老是将你和她扯在一起,还有哪个男人敢接近她,你还是把那怜香惜玉的机会留给别人吧。”我很诚恳地说出这番肺腑之言。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般低诉着:“也许,你说得对!”而后又给我一个舒心的笑脸,“我明白了!”我挽着他的手,与他并行下楼。   一到屋外,就觉得一阵冷风袭来,尽管肩上有皮草护着,我还是冷得打了几个哆嗦,善渊很体贴地将我揽在胸前,替我挡着寒风,我的心里顿时暖暖的。   前厅大家果然在等着,见我们来了,都起身准备出发,每个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节日的喜庆让他们将平日的烦忧都抛诸脑后。   我们一共坐了两车,周怀章,二太太,周善仁夫妇一车,善治夫妇,善渊,莲依和我一车,莲依今天很漂亮,整个人由内至外地散发出甜蜜的幸福感。少康一早就开车走了,估计是去接御文了。   我望着窗外,开始并没有感受到浓厚的气氛,毕竟是洋人的节日,以前的中国人可不像八十年后那么重视,直到车子驶入各国的租界区,才看到灯火通明的气派,热情四溢的狂欢。最引人注目的非美国领事馆莫属了,三层楼高的红色房子,高长的穹型玻璃窗,集办公与住宿于一体,高贵典雅,门前已经停了大大小小的许多车辆。   我们一行人下了车,由这里的仆人引着进了院子,院子非常大,种了许多高低不一的树,虽已是冬天,树上的叶子并未凋零,每棵树上都缠了彩色的小灯,宛如一粒粒的小葡萄,一幅张灯结彩的画面,大门侧边立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也缠了许多彩灯,让我有种身处国外的感觉。   入了正门,是一个极大的厅,这便是今日晚会的场地,被设计成三部分,最大的位置分成两边摆了许多桌椅,中间留出条小道,用红毯铺着,第二部分空着,估计是用来做舞池的,最前面搭了个舞台,我和爱德华稍后就是在那里表演的。想到此,内心直打鼓,希望到时不要出丑才好。   晚会是自助餐模式,四周摆了长长的桌子,铺了洁白的桌布,上面放着各种食物和饮品,厅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白种人,有黄种人,男人们个个绅士派头,端着酒三五成群地商讨议事,女人们装扮得雍容华贵,一堆堆地坐着闲聊。   客厅里的壁炉燃着火,火光映着室内深褐色的护墙板,橙色的灯光从头顶的天花板柔和的泄下,祥和又温暖,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于是脱了外面的皮草,立刻引得一阵侧目。   善渊见了,连连蹙眉,一脸认真地道:“怎么里面是这样一件衣服?还是将外面的衣服穿上吧。”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爱德华迎面朝我们走来。   他今天也穿得很正式,不像平时那么随意,我又止不住地想感叹一句,他真的很像JACK!他一一吻着我和莲依的手,眼里放着光,“小毓,莲依你们两个今天太漂亮了,莲依,没想到我送的衣服你穿的这么合身,等一下一定要陪我跳一支舞。”   莲依笑道:“可我不会跳舞呢。”爱德华道:“我可以教你嘛,很简单的。”莲依笑而不语了,眼里是跃跃欲试的激动。   门外有一群人进来,周围的人一阵骚动,议论纷纷,显然来头很大啊。   我也不禁伸长脖子观望,却看到杨定之在那些人中间。他们一共是七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跟周怀章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挽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圆润富态的夫人,那太太旁边又挽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姐,穿着蕾丝水钻礼服,整个人光芒四射,她对众人景仰的目光似乎习以为常,不屑一顾地仰着小巧的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后面跟着的就是杨定之和一个气质端庄清冷的女人,再后面又是一男一女。   我对杨定之当然是恨不得避而远之,但还是抑不住好奇向莲依询问其他的人是何方神圣,这么大阵势,连我们周家的风头都被盖过了。莲依低声一一跟我介绍,最前面的那老人和夫人是杨定之的父母亲杨儒志和杨夫人,骄傲的小孔雀是杨家三小姐杨锦书,就是少康曾经说的,我的死对头,杨定之旁边的冰美人是他的太太白雅惠,剩下的一男一女是杨定之的弟弟杨定华和他太太方敏。   原来杨定之早就结婚了,那干嘛还要处处留情,与人纠缠不清,我向他投了一记鄙视的白眼,没想到他正好也向我这边看来。我想要收回目光已经来不及了,他收到我的白眼,并不生气,反而回我一抹温柔的笑,眼底是看不透的深沉,他的太太也追随着他,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她也是嘴角含笑。我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转移目光不予理睬了,转身发现善渊已经不在旁边,又四下搜寻他的身影,看到他在不远处跟几个人谈笑风生,眼睛时不时地望向我。我朝他笑笑,不想打扰他聊天,便拉着莲依去拿果汁喝。   刚喝了一口,又有人进来了,周围的动静更大,我的好奇心再次被勾起,又是哪个轰动的人物来了?还是伸着脖子去看,原来也是我认识的,倪迭香!她自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平时的她已经美得不可方物,现在更是明艳照人,幸亏少康带我去定制了礼服,要不然我真得找个洞钻进去。   她一来就成了全场的焦点,中国人,外国人都涌向她,跟她说话打招呼,她得体大方地笑着,一一应付。我不自觉地望向善渊,他的目光可不也被她吸引了么?他们遥遥对视,点头微笑。不过很快,善渊的目光就收回,直勾勾地朝我这边射来,似乎是看到我黯然的表情,他有些无奈地笑了,朝我走过来,拉着我到周家人坐的那一桌坐下,旁边那桌坐的是杨家的人,杨定之和白雅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倪迭香,杨锦书的目光则落在我身上,她的样子带点挑衅和嘲弄,让我相当不爽,我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看她能挑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倪迭香在众人的狂热中退到了舞台的后面,头顶的灯也渐渐暗下来,台上的灯轰然亮起,所有的目光移到了舞台之上。   台上架着一个圆形话筒,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台后走到话筒前,是御文,她没有像我们这般盛装出席,还是穿着平时的简单旗袍。她轻轻试了试话筒,带着明朗的笑,朗声道:“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欢迎大家百忙之中抽时间莅临我们的慈善晚会,我代表城中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感谢,当然更要谢谢这次晚会的筹办者爱德华金先生,正是因为他和父亲的大力支持,我们的晚会才能顺利举办,才能邀请到这么多的善长仁翁,更幸运的是,我们还邀请到著名的影视红星倪迭香小姐前来助阵,一段歌舞表演之后,倪小姐将会给我们带来怎样天籁般的表演呢?大家尽情期待。”她的声音甜美洪亮,真有主持人的风范。   她的话音落了以后,几个外国人从后台走出坐在侧边,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乐器,一阵欢快激扬地爵士乐骤然而出,然后,一群装扮艳丽,活力四射的舞者从两边一一登场,气氛立马被点燃了,台上激情,台下陶醉。   一首舞曲即将终了,乐声由高到底,舞者渐渐退去,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音乐换了悠长的管弦乐,似曾相识,一个妖娆的影子从暗处走出,四周的灯光全灭了,只有一处强光随着那人移动,她缓缓移到话筒前,轻启朱唇,一个个缠绵的字句从她嘴里唱出: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旁人笑话。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歌声委婉中带着刚劲,细腻中含着激情,飘动中蕴含坚定,似乎向世人诉说遥远旖旎的东方神韵。歌声褪去,乐音终了,台下却是一片寂静,众人为这天人般的美妙歌喉深深沉醉,不愿苏醒,良久,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倪迭香欠身以示谢意,而后又悠悠地隐入后台。   掌声久久不灭,御文再次登场,“接下来,是爱德华先生和周家四少奶奶为了感谢大家特意准备的节目,大家掌声欢迎。”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   老实说,我现在想找个洞钻,之前我还蛮有自信的,可听了倪迭香的歌声以后,我真的不想再上台献丑了,实力太悬殊,对比太强烈,我脸上挂不住啊。   爱德华已经抱着萨克斯上场了,我坐着稳如泰山,台上的光柱向我射来,众人的眼光向我射来,我的脸颊一阵阵的发烧,看来是躲不过了,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   我挤出一丝笑意,估计比哭还难看,慢慢地走上台,站在话筒前,头脑一片空白,强烈的光柱照的我头晕眼花,连一句歌词也想不起来了。   爱德华的音乐已经响起好久,我半天没唱一个字,他停下,低声叫我的名字。台下有些哗然,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我咽了几口口水,深呼吸,目光看着台下,看向善渊,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朝我轻轻地点点头。他坚定的眼神极大地鼓舞了我,看着他,我也不那么紧张了。   音乐再次响起,我终于开口唱出:   夜阑人静处响起了   一厥幽幽的saxophome   牵起了愁怀于深心处   夜阑人静处当听到   这一厥幽幽的saxophome   想起你茫然于漆黑夜半   在这晚星月迷蒙   盼再看到你脸容   在这晚思念无穷   心中感觉似没法操纵   想终有日我面对你   交底我内里情浓   春风那日会为你跟我重逢吹送   夜阑人静处当天际   星与月渐渐流动   感触有如潮水般汹涌   若是情未冻请跟我   哼这幽幽的saxophome   于今晚柔柔的想我入梦中   它可以柔柔将真爱为你送   若是情未冻始终相信   我俩与春天有个约会   i have a date with spring   女魔头   -->   消除了开始的紧张,我唱的渐入佳境,萨克斯的音乐婉转悠扬,我的歌声迷离深情,眼中只看得到善渊的多情沉醉,整个尘世仅剩我和他,台下的一切皆变成虚幻,这一首《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我只为他一人而唱,我知,他可知?   乐止声停,台下给我的掌声不逊于给倪迭香的,纵使歌声不如她,但我的声情并茂,情真意切大家还是感受到了,这场演出总算圆满,爱德华牵着我的手到台前弯腰致谢。   不知台下谁嚷了一句:“再来一曲。”立刻得到众人的一致拥护,耳边立即响起齐刷刷的“再来再来……”一边嚷着一边拍手。   我的双脚发软,这多余的歌我可没准备啊,拿什么唱呢?用无助地眼神看着善渊,他们那一桌还真热闹,少康和善治跟着瞎起哄,善渊则微笑地看着我,眼里也是一片期待。   我欲哭无泪,瞥到杨家那一桌,杨定之亦眯眼含笑地看着我,似乎也有期待的意味,他对我总是这番淡然地笑,笑里又含着某种欲诉难诉的深意,杨定华是看好戏的模样,杨锦书和其他人静静地坐着,冷眼旁观。   我颇为郁闷地看着爱德华,希望他能帮我解围,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温柔的蓝眸里透出鼓励,显然他是接受大家的提议了。   我彻底绝望,感觉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了,爱德华低声说道:“别慌张,我们就表演之前淘汰的那首歌。”   选歌的时候,我唱了好几首给爱德华听,最后我们选了两首,他偏爱的其实是另一首,只是那一首有点幽怨,不适合欢庆的节日,所以选择了这首比较温馨又给人希望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那一首我们只断断续续地练过几次,从来没有完整地演绎过,我唱是没问题,他的配乐才是我担心的,没有配乐,我可没有清唱的自信。   他暗暗将我推到话筒前,然后走到我身后,那潇洒的气势自信十足,比我可强多了。既然有他压阵,我也没什么好畏惧了,又不是上战场,唱歌而已。   我移了移话筒,俯视台下众生,眼眸依旧落在善渊身上,这首歌我仍然只想唱给他听,因为不管是歌名还是歌词,每一个字都是我想要对他诉说的情意:   从前的我迷途失望   而人海里面困惑只感到恐慌   迷途的我如何泊岸   浮沉中碰著这份爱使我响往   完全因你重燃希望   无穷黑暗内擦亮了心里烛光   完全因你情怀激荡   随缘竟碰著你令我得到释放   你改变命运的结局陪流泪的我笑著看   一个千秋于春雨里犹像我心在摇荡   打破命运为我阻拦冬日风雪下降   能令一生不迷惘   从前的我从前的祸   明明出错但你令我摆脱痛楚   完全因你来临相助   而人生已没有不可悠然地唱罢这首歌   多得你用心再造我   感激你用心爱著我   彭羚的这首《完全因你》,我演唱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爱德华真是音乐天才,将曲子吹奏得完美无缺,有他护航,我从容不迫地唱完了整首歌,然后未等掌声响起,就赶紧致谢下台,唯恐台下再度给我出难题。   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善渊身边的,还未等我缓过气,震耳的掌声响起了,善渊,少康,善治,善仁,黄瑛,莲依,都笑着为我鼓掌,就连杨家那一桌也都喧哗了。   杨定之端着酒站起,朝我走来,笑容里带着欣赏:“周太太,没想到你的歌声这么动人,歌也挺特别,真唱到我心坎里去了。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   现在的我有善渊保护,可不再是之前的小绵羊了,所以对他豪不客气:“你敬的酒我不想喝。而且,你真的听懂我唱的词了吗?”装模作样的吧,我唱得可是粤语歌曲呢,除了少康,应该没几个人懂。   他面不改色地笑着:“当然懂,我对广东话也略知一二。这杯酒你真的不喝吗?你不会忘记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吧?没有人可以拒绝我敬的酒。”他的语气是温和的,可我听来总有隐隐的压迫和威胁,似乎抗拒他就会得到狂风骤雨般的报复,那晚他的疯狂仍让我心有余悸,我不屈不挠的脸上不免带点慌张,他离我更近了一步,“周太太,你不喝莫非还在等我喂你喝么?”   “杨定之,你说够了没有?”善渊面含愠色地站起来,将我拉到身后,他眼里的怒火显而易见,杨定之也收敛了笑,眼里是透骨的恨意,那恨意让周围的人都觉得心寒,究竟善渊对他做了什么,他如此憎恨善渊?   他们都是高大威猛的身材,两人那样虎视眈眈地对着,就像两头雄狮,即将展开厮杀,特别引人注目,几乎全场的目光都移到了我们这边。   周怀章和杨儒志却都按兵不动,任由两个爱子对峙,一场男人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我被善渊拉着的手直渗汗,善渊感受到我的不安,手中的力道紧了几分,似乎在给我传递勇气。   这一刻的时间很漫长,两家人的面色很沉重,僵持了一会,杨定之突然一丝讥笑,道:“周少爷如此护妻心切,可真教人感动,不过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又探着头对我道:“周太太,你记着今天的这杯酒,我杨定之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的。”说完,他决然转身,回到杨家人那边坐下,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淡定,杨家其他人的脸色就不么那么好看了,杨儒志事不关己地沉着脸,杨定华杨锦书充满敌意地看着善渊和我,好像我们对他们杨家做了天大的坏事。   我心里窝火得很,明明每次都是他大哥先来招惹周家的,少康说得没错,杨定之就是条疯狗。唯一还算正常的就是他太太白雅惠,她的眼神没有咄咄逼人,反而平和友好,甚至带点歉意和忧伤。她,也是知道芙蓉宫里那件风流韵事的吧。   台上的歌舞在继续,其他人也把注意力转移了。我的心情却大受影响,闷声不语地坐着,善渊一直牢牢捏着我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有我在呢。”然后笑着往我嘴里塞了片水果,是啊,有他在,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倒是少康和善治,真是没心没肺,之前对着杨定之不吭声,现在却对着台上起哄,还像没长大的孩子。   爱德华之前入了后台,没看到刚刚那一幕,听别人说了以后,才匆匆赶来关心询问,看得出他有些生气,我不想破坏他辛苦筹备的晚会,连连跟他说没事,可他还是走到杨家那一桌,语气非常强硬地对杨儒志道:“杨老先生,你们和周家都是我邀请来的贵客,尤其是小毓,更是我最好的朋友,杨少爷却在这里挑事,当众侮辱她,等于是侮辱我和我父亲,你们是不是根本不把我们美国领事馆的人放在眼里?”   杨家的人都被爱德华的强势震撼了,不止他们,我认识爱德华这么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平时他展现给我们的永远是温柔善良的一面,现在冷峻霸气的他就像美国黑帮里的小教父,容不得人忤逆。   杨儒志气得身子发抖,估计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更何况还是一个后辈,可他不能发作,必须忍着,杨家可以不给周家面子,但是绝对不敢不给美国人面子,哪怕他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只能挤出笑跟爱德华说好话:“爱德华少爷,犬子只是想敬周太太一杯酒而已,年轻人之间说笑是没分寸了,爱德华少爷何须如此动怒?!”   杨定华和杨锦书见杨儒志这般低声下气,颇为不服,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暗暗咬牙切齿,杨定之还是坦然姿态,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不敢示弱地道:“爱德华先生,你未免管得太宽了,我和赵小毓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定之,少说两句!”杨儒志威严地喝斥着,杨定之充耳不闻,看样子是绝不会退步的。   爱德华冷笑道:“杨定之,今天你一定要跟小毓道歉!”   “没错,连同上次芙蓉宫的事,在这里,在众人面前一起向我表嫂道歉。”少康也加入了。   两大帅哥先后替我出头,我心里感慨万千,爱德华,少康,你们也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能认识你们,我何其幸运!   善渊牵着我走到杨定之面前,肃然道:“杨定之,请你跟我太太道歉!”   杨定之微笑地扫视众人,他对我们不予理会,只是走向围观的人群,走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倩影面前,低沉道:“迭香,你看到了,你跟了周善渊几年,他就是这么对你的?我以前没有给你名分,你以为他姓周的就会给?他现在搂着的护着的,可都是他的好太太,看到今日的画面,你   ,后悔吗?”   倪迭香娇媚一笑,从容道:“杨少爷,我,从来都不后悔!而且,我也觉得你应该跟周太太道歉!”说完,不看任何人,悠然转身,袅袅走向后台。   杨定之还在笑,不过已没了之前的风度,是为了颜面苦苦支撑的笑而已,如此看来,能摧毁他心里防线只有倪迭香一人罢了。   他有些失魂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对我们态度依旧强硬。杨定华和杨锦书见了杨定之的颓废模样,按耐不住了。   杨定华气冲冲地道:“爱德华少爷,你完全被赵小毓给蒙骗了!别看她现在乐善好施,一副菩萨心肠,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全城的人都知道她以前有多么心狠手辣,‘女魔头’的称号可不是白得来的……”   “住口!”善渊和少康异口同声地叫道。   爱德华疑惑地看着他们三人,我何尝又不是呢?女魔头!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我了,我到底做了什么?   杨定华看见善渊和少康急了,更是说得带劲。善渊欲上前阻挠他,我拦着善渊,下定决心似的,   咬定牙关道:“让他说,我也想知道!”   善渊嘴唇紧闭,满眼忧色,见我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终究还是没说话了。   我把目光移到杨定华脸上,坦荡荡地道:“说吧,把你想说的,关于我做过的那些坏事,通通说出来。”   杨定华道:“好,我就慢慢数你的罪行。你小时候虐待同龄小孩和小动物的事就不说了,从你十五岁的时候算起,你可记得你曾经养过的那几条恶犬,跟你的本性一样欺善怕恶,你每次带着它们上街溜达的时候,别人都关在家里不敢出门,可是每次还是总有人被你的狗腿子咬到,而你呢?却在一旁拍手叫好。   “你可记得,你玷污了好几个女子的清白,就因为她们跟周善渊走得近了些,你就叫你外公手下的人侮辱了她们,有两个还羞愤自尽,以至于现在都没有女人敢靠近周善渊,甚至连倪迭香也差点遭你毒手,多亏了我大哥暗地里护着,她才免于一难。   “当我听说你办学校当老师以后,更觉得可笑,你可还记得曾经那对摆面摊的可怜母子吧,就因为那个小孩收拾碗筷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路过的你,将汤汁溅到你的衣裙上,你即刻叫人来砸了面摊,更让人发指的是,你为了泄恨,将煮面条的热水全洒向了那小孩,结果那小孩被活活烫死,他的母亲亲眼看着惨剧发生,精神崩溃,疯了……   “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由你一手导致的悲剧,你还想我一一道来吗?赵小毓,你可知道,你毁了多少家庭的幸福和希望,当你中弹昏迷以后,全城的百姓都欢呼了,大家都恨不得你马上死,可是苍天无眼,你居然这么命大,活过来了,还失了以前的记忆,再后来,你摇身一变成了女善人,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可是,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不管你现在或者以后做了多少好事,你以前造的孽你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无法弥补,更无法抹煞!你赵小毓的双手注定染满了别人的鲜血。   “你做了这么多缺德事,何时跟别人说过一句歉意的话,今天我大哥仅仅说了几句玩笑话,却被你们逼着道歉,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爱德华少爷,你交了这样一个恶毒的朋友,我真替你可惜!不过我想你也是因为初来这边,不知旧情,受人蒙蔽了,现在知道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你还要袒护她吗?”   胡不归   -->   爱德华听得目瞪口呆,半信半疑地目光不停地在我和杨定华脸上左右徘徊,   杨定华见他不信,又强调道:“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每一位,甚至去问周家的人,看他们敢不敢否认这些事。”   爱德华把目光移到少康身上,一脸沉重:“少康,你告诉我,他说的是真是假?”   少康为难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我,低头沉默着。   爱德华明白了,少康这等于是默认。他紧闭嘴唇盯着我,满脸失望和气愤。其他人也是议论纷纷,指责、鄙夷、厌恶的白眼和流言统统向我袭来,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起,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赵小毓以前犯得错实在是非人所为,我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但是大家不知道,赵小毓的躯体里已是别人的灵魂,他们现在攻击的赵小毓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赵小毓,只是一个披着她外貌的替罪羔羊。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爱德华一时不知如何接受,纵然他不齿我以前做过的事情,可我们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结下的情谊也不是说抹杀就抹杀的,最后他还是偏向了我。   他径直走上舞台,看着台下围观我的人,对着话筒道:“各位,麻烦各位看我这边,很抱歉刚刚出了些小意外,现在已经没事了,希望不会影响到各位今晚的兴致,现在晚会继续,接下来是我们的募捐环节……”   众人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吸引,都陆续回到座位上,准备下一轮的活动。   杨定华本意就是挑拨我和爱德华的关系,让我出丑于人前,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也不再理睬我们,得意地回到座位上。   善渊、少康和我也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周家人都低头默然不语,周怀章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侧头望着地板,我知道我今天让他颜面尽失了,他顾着金老爷的面子不得不留在这里接受别人非议的眼神,而我,实在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那样只会影响所有人的情绪。   我缓缓站起,垂首道:“爹,对不起,我先回去了。”说完,不敢看任何人的脸,沿着小红地毯一路快速步出了大厅。   踏上花园的草坪,里面的喧嚣完全被隔绝,整个世界清净了,晕呼呼的头被冬夜的风一吹,变得异常清醒,身体却止不住地打颤,我急着跑出来忘了拿披肩,大冬天的就穿着抹胸裙在风中瑟瑟发抖。   突然觉得□的肩背上点点冰凉,抬头一看,原来天空飘起了小雪,在小彩灯的辉映下柔美宁静地飞扬,偶尔有片片落在我身上,很快被我的体温融化。   我觉得更冷了,抱着双臂,不知该走去哪里。正彷徨的时候,有人给我披上了披肩,我猜肯定是善渊,侧目一看,果然是他。   我不想他担心,朝他苍白的笑了笑,我们没说话,他搂着我朝泊车的地方走去。   上了车,他才关切道:“你没事吧?我暗想,我能有什么事,那些事又不是我做的,我问心无愧。可我不能这么跟他说啊,只能淡然道:“没事。”他有些不信,抓起我放在腿上的冰凉的手,温柔道:“你若心里不痛快,可以跟我说。”   我伸手轻抚他的脸庞:“你以前那么厌恶我,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做的那些事?”   他轻轻点头:“可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的你再也不是那个骄纵的大小姐……”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丝丝困惑,“告诉我,你是谁?”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我,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断然地回答他,我是谁?是赵小毓吗?不是,是段晓晨吗?也不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沾着赵小毓的光,在我心里,也早就把这里的亲人当做自己的亲人了,可我终究不是她。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脱口就出了,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他并不吃惊,坚定地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不管你是赵小毓还是其他人,你都是我的妻子。”   我心中好像吃了蜜糖似的甜,嘴里还是有些担心地道:“你不觉得我给你丢脸吗?”   他的笑容隐去,神情变得很庄重:“不,我为你而感动,还有爱德华,少康,御文,在这个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社会,你们让我在黑暗里看到了一束光,你们都有一颗最纯粹的赤子之心,有一股为理想而奋斗的冲劲,这种激情正是我从未有过的,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有时候都想加入你们了。可是我无法做到你们那样洒脱,拘束我的绳索太多,不过看着你们高兴,我也就开心了。我会一直在身后默默地支持你们,就当是我替你弥补曾经的过错,这辈子弥补不了,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一起来弥补。好吗?”   “当然好!”我扑到他怀中,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将发烫的脸贴着他的脸,“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他在我耳边低语,顺势轻吻着我的耳垂,一直沿着脖子细细吻下来,又缓缓将唇移到我的脸上,我想起现在还在美国领事馆门口,便推了推他,他会过神来,放开了我,然后启动车子。   “去哪儿?”   “今天不是节日吗?可不能浪费这么好的良辰美景,我们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他神秘地笑着。   车子在租借区缓慢行驶,街边有许多成亲结对的外国人在雪中起舞,还有人扮成圣诞老人在街上派发礼物,这番热情洋溢的景象也感染了我,让我宽心不少。   善渊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店铺前停下,然后拉我下车进了店铺,是一个卖小商品的杂货铺,类似于现代的精品店,装修的很古典,质朴的木板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精美工艺品,有八音盒,相框,贝壳和一些手工编织品等,不过今日主打的还是圣诞用品。   我满脸问号地看着善渊,他搭着我的肩膀,笑道:“我看外国人写的书里说,平安夜是要给孩子们送礼物的,我们不是要弥补吗?从今天开始吧,学校里的孩子们估计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要是今晚收到的话会很开心的,对吧?”   我感动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细心,他可不给我感叹的时间,催着我选礼物。我们选了四十多分钟,几乎搬空了半个店铺,装了满满一车,我还担心他没有那么多钱买单呢,临走时他还买了套圣诞老人的衣服,说是想给孩子们一个童话般的夜晚。   这一夜确实很童话,他穿着厚重的衣服,在孩子们面前不遗余力的表演,平时冷漠深沉的他绝对是一个哄孩子的高手,他给孩子们讲圣诞老人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孩子们就真的将他当成圣诞老人了,眼里都充满着新奇和崇敬,收到礼物后,幸福纯真的笑声更是响彻冬夜,暖着我们的心。我想,小小年纪便历经磨难的他们,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吧,黑暗时代的黑暗人生,这是否会是唯一奢侈的一点光亮?中国和中国人民最大的苦难还在后面,那个时候我们还有能力保护他们,给他们平淡安稳的生活吗?我不敢想他们的将来,因为我连自己的将来都把握不了,我只能抓紧眼前的幸福,抓住眼前的这个人。   回到周家已是深夜,我俩都累坏了。本以为他们都睡了,进了大厅却见善仁坐在客厅,见我们回来有些责怪道:“怎么这么晚才回?大家都在后院等你们呢。我也等了好久,你们快过去吧,我回房了。”他朝楼上走去,虽是责怪的语气,却掩饰不了他对我们的关心。   我和善渊面面相觑,谁在等我们呢?   进了后院大厅,才真叫热闹,少康,莲依,黄瑛,御文,还有爱德华,居然都在。他们显然是等了一段时间,少康脸上已经显出不耐烦,见了我们,大声叹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我一一看着他们,满头雾水,目光最后定在爱德华身上,他似乎不再生我的气,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我小心翼翼地叫他:“爱德华,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伤感地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啊?”我咬着嘴唇,差点就要哭了,“你的意思是要跟我绝交吗?”   他笑着走到我面前,将手轻放在我头顶,“上帝告诉我,我认识的小毓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这种善良是装不出来的,所以我们永远都会是好朋友,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还要我转告你,他已经赦免了你以前的罪,所以给了你重生的机会,你可以不用背着那些包袱了。”   “那你为什么说要跟我道别?”   “因为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回美国了,那边有急事通知我回去,我们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他无奈地笑着。   我是悲喜交加,悲伤更甚,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就要走了,就像当初认识他的时候那样突然,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他说得无比肯定,“这里有我的梦想,我的朋友,还有,”他的目光移向莲依,深情款款,“还有我的牵挂,所以我一定会再回来的。”莲依红着眼眶,万般不舍。   其他人也感伤一片,我何尝不是?果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少康取了一瓶酒,说是给爱德华践行,我们举着酒杯,一一跟他说着道别的话。现在才发现这样齐聚一堂,把酒言欢的时刻是如此珍贵,聚散只是眨眼间的事,以后,我们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世事难料,我很快就体会到,不止聚散,原来生死也只在弹指之间。送走爱德华后,我们还没有为他的回国感伤完,身边又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开,有的甚至是天人永隔。   爱德华走后第三天,我和黄瑛上完课正准备回家,听到有人猛敲学校大门,开门一看,居然是军哥和善渊。   善渊是来接我们的,军哥来这边倒是让很我意外。他们进了屋,军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红着眼睛,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游移,欲言又止。   我心里慌了神,看他的样子,肯定是出大事了。善渊和黄瑛也预感到了,神色都变得很沉重。   军哥迟疑几秒,才缓缓道:“少康和御文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质问着。   军哥神情悲痛:“有件事一直没跟你们,御文、少康和我都加入了地下革命组织,我们的工作表面是办杂志,其实是借着杂志社的幌子收集武汉和南京方面的情报,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爱德华也不知情。前几天不知是谁向武汉政府告密,碍于爱德华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声张,等爱德华一走,他们就开始了逮捕行动,今天我们刚回杂志社,就有几个人冲上来抓人,我们一起逃脱了,跑到江边,就分了两头,他们也紧追不舍。其实他们的目标只是我和御文,少康毕竟是有背景的,即便抓到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他为了保护御文,奋力抵抗,最后我听到对方开枪了,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他和御文跌进了江里……我运气好,最终甩开了那些人,可他们两个只怕是凶多吉少……”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再回忆。   这个五雷轰顶地噩耗让我们三人都呆住了,我不敢不愿不想去相信他说得每一句话,我含泪盯着他,多希望他跟我说这只是一个玩笑。   善渊却无法冷静了,他抓着军哥的衣襟,咬着牙道:“你再说一遍,少康怎么了?”   瘦弱的军哥不忍看他悲恸的眼,别过头,他也难过,但还是尽量平静地道:“少康掉进江里了。你们想想该怎么跟周老爷和徐老爷说这件事吧。”   善渊猛地推开他,一言不发地大步朝着门外走去,然后开车火速离开了。   我和黄瑛傻傻地看着空空的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我哽咽着道:“少康不会有事的,只是掉到江堤边,他一定会爬起来的。”   我们的震恸他看在眼里,却无力安慰,“那一带江水湍急,很容易被卷走……希望老天爷保佑他们吧。我走了,这里也不能久留,他们说不定马上就找到这边了。”他也转身欲走。   我拉着他的衣袖,“你能去哪里?”   他平静地望着前方,凛然笃定地道:“朝我选择的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你们不用担心我,记得小心提防邱白华,我猜告密的应该是他,除了他没人知道我们的事。“他轻轻掰开我的手,“我真的该走了,两位周太太,希望我们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他脸上肌肉颤抖,终于还是挤了一丝苍凉的笑意,最后看了我们一眼,闪出了后门,留下手足无措的我和黄瑛。   别亦难   -->   我们一直呆坐着,直到莲依安置好孩子后过来找我们。她被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我不想她跟着担心就没对她说。   我们自己搭车回到周家,善渊还没有回来,二太太和汪悦容在聊家常,并没有特别之处,看来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和黄瑛提不起勇气跟她们说,只能心事重重地坐在客厅,等善渊回来交待。   等到吃晚饭的时间都过了,二太太还道:“奇怪了,怎么今天周家的男人们都不回家的。我们几个女人先吃吧。”   我和黄瑛自然是食不知味,她们吃完以后又聊了一会才回房休息,我们两个一直等到十点多,善渊才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周怀章和周善仁,三人皆是疲惫又悲伤。尤其是周怀章,几乎连路都走不稳,全靠两个儿子搀着。他们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扶着周怀章回房了。   不一会儿,善仁和善渊下来了,我正欲上前询问,却看到善仁给我使眼色,暗示我别说话,善渊低着头,像是没看见我似的,朝着后院疾步而行。   我想追上去,被善仁拉住了,他轻声道:“让他一个人静静吧,他和少康感情比亲兄弟还好,估计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少康已经不在的这个事实。”   “接受?”我瞪大眼睛,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接受?难道你们已经找到他的……”我不忍说出“尸首”二字,因为我根本无法接受昨天还谈笑风生的他今日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这个打击对我和善渊太残酷。   善仁瘫坐在沙发上,无奈地道:“善渊知道这件事后,已经第一时间通知巡捕房的手下去江边寻找,他告诉我和爹后,我们也动用了一切力量去那边搜寻,找了半晚上还是一无所获,尽管我也不想接受,但是少康的希望可以说是非常渺茫……我问过内部的人了,是南京那边派来的人做的,现在武汉政府已经名存实亡,周家不比以前,我们也拿他们没辙,过几天我要陪总统去广州,我很担心爹和善渊,也担心一直觊觎周家的小人,怕他们会趁着乱子对付周家,所以我们一定不能乱,我走以后,家里的一切全靠两位弟妹了,尤其是小毓,你一定要坚强!”他悲悯地看着我,带着点命令的语气,“如果你都无法冷静,善渊怎么办?他还需要你好好开解!”他拍拍我的肩膀,想给我些勇气,可他自己脸上也是无法承受的惨白。   我回到后院,想看看善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我只有回到自己房间,蒙着被子无声哭泣。脑海里一幕幕地回想和少康的相识相遇,斗嘴打趣,还有御文,我们曾经那么美好的岁月,已经不复存在,越想越悲,再也压抑不住地放声大哭,只哭到全身无力,朦胧睡去。   没睡多久又醒转,突然特别特别想念少康,我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开,说不定现在已经回来了,我猛地爬起来,跑向他房间,用力推开门,黑暗的空间,果然,床上有一个人坐着,巍然挺拔,我扑过去,嘶哑着嗓子叫道:“少康!”   那人摇晃着身子,俊美的黑眸噙着泪水,透着隐忍不住的心伤,紧闭的双唇没有一点血色,不是少康,是善渊。他喃喃自语道:“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我一直以为我们也会这样一起老去,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他轻轻苦笑,泪水划过他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庞,我的心痛无法言喻,想安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将他紧紧抱住,给他一点微薄的依靠。他的脸埋进我的乌丝,缓缓释放心中的悲痛。   天渐渐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生活还得继续。善渊仍然抱着我,不愿放手,我们两个就像纠缠在一起的雕塑,停止了思考,任由时间流逝。   约莫到了中午,莲依端了午饭过来,善渊才放开我。他还是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窗户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莲依放下托盘,担忧地看了我们几眼,又默默地出去了。我们当然没有一点胃口,他看着窗外,我看着他清冷的背影。   黄昏的时候,莲依又过来了,说是少康的两个姐姐和姐夫从广州赶来,大宅带话要我们过去。善渊此时才像是回魂般,缓缓移动脚步,我和莲依紧跟其后。   还没到前宅,就听见一阵哭声,善渊脚步一顿,似是不忍进去,犹疑几秒,还是进去了。   周家的人已经聚齐了,男的表情肃穆,女的抹着眼泪。有两个二十六七的时髦女子,更是哭得抽气,她们就是少康的两个姐姐,静会和静宜,旁边还坐着两个男子,应该是少康的姐夫。少康是独子,他的父母听说噩耗以后双双晕厥,卧床不起,只有叫女儿女婿过来办后事。   静会和静宜哭过了后,说要整理少康的遗物,带回广州,周家的人挽留她们住几天,她们却是冷冷地道:“不劳你们周家费心了,我爸妈那么相信你们,放心地让少康留在这边,没想到舅舅居然是这样照顾他的,以后我们徐家的人再也不会来周家!”说完,愤然去了后院。   这个帐她们是算到周家头上了,周家谁也没有出头辩驳,毕竟她们伤心的失去了理智,与她们争论谁是谁非没有任何意义,少康也不希望两家人闹成这种局面,可是照现在的状况来看,周徐两家以后恐怕永难释怀,曾经好好的亲戚从此就是陌路了。   周怀章被两个外甥女责怪,心中更是难受,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枭雄的霸气,只有一个平凡老人的无助。   徐家的人收拾好少康的物品连夜走了,空荡荡的房间更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我几乎不敢回后院,一看着少康的房门就想哭,也不想在后院单独地呆着,这里的每一处都留有少康的身影和气息,关于少康的点滴很容易就被勾起了。   正因为如此,我和黄瑛在家平复了两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学校上课,善渊也是。看着孩子们纯真的面容,我的心情确实好了些,未来,似乎还是充满了希望。   少康的事已经是周家的禁忌,大家都尽量避免谈及,这几天就一直讨论着善仁去广州的事情,似乎他这次去是有重要任务在身,而且很危险,周怀章天天叮嘱他要万事小心,汪悦蓉则是干脆不让他去,可善仁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不会把政府的烂摊子丢着不管的,所以这趟他是去意已决。   在他走的前一天,小海风找了我,他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原来是他的母亲早上病逝了,他交给我一个小铁盒和一封信,说是他母亲临走前要他给我的。   我打开铁盒,里面是一袋银圆,显然就是之前善仁给我的那一包,还有钢笔,发卡之类的小物件。我拆开那封信,是小海风的母亲写给我的:   赵老师,你好,不,应该称呼你为周太太,你这段时间对海风的包容、照顾让我不胜感激,谢谢你圆了海风的上学梦,也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十分羞愧,海风长这么大,我没有让他过过一天好日子,他想要的我从来没有满足过他,我和他父亲无力改变这种清贫的生活,他虽然从不埋怨,但我知道他一直都不开心,只到你的学校收留了他,我才看到我儿子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在学校的这段时间,是海风七年短暂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真的感激你让海风苦难的童年里有这样一段可以回忆的甘甜,我这个行将就木的废人只能下辈子再回报了。   那些钱,我知道是你丈夫的哥哥周善仁托你交给海风的,他所做的事是瞒不过我的。我对他,怨过,恨过,经过这么些年,其实也已了结,麻烦你跟他说声,我早就原谅他了,请他以后不要再背负着我这个包袱。我不接受他的帮助,只是想维护我自己还有我丈夫的尊严,这也是我们唯一仅剩的了,其他的,是他曾经送我的一些小礼物,我像尘封记忆一样将它们埋在我的箱底,现在也是该归还他的时候了,希望来世,我和他不会像今生这般决绝,至少,见面的时候能像朋友一般问声好,那样,我们都不会有遗憾了……   一字一句地读完上面娟秀的笔迹,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久久回不过神,脑海里只想着这个倔强清高的女子,最后弥留之际,她应该是完全宽恕了善仁吧。   “老师。”小海风叫着我,“我以后不能来上课了,妈妈的后事办完后,我就要跟我爸爸去外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老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呢,我会想念你的!”   我的鼻子一酸,又有人要离开了,我的伤感海风看在眼里,他懂事地道:“老师,你别伤心,以后我长大了一定会回来看你和其他同学们的。”说着,他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哽住,还勉强笑着朝我挥挥手,算是跟我道别。   我抱着铁盒,目送他的小身影消失,眼眸最后还是模糊不清了。   回家后,我想找机会将铁盒交给善仁,却一直不见他的人。听下人说他在他母亲的房间,我只好拿着盒子去大太太房里找他。   一进那房门,就是一股很浓的药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善仁的母亲,之前一直没有人带我来见她,似乎也没有见她的机会。   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年,中风的相当严重,全身瘫痪,没有意识。善仁坐在母亲床边,拿着毛巾在帮她擦脸,她睁着空洞的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应该是合不住,不停有口水沿着嘴角流出。头发花白,皱巴巴的脸,仅剩一点点的皮包着骨头,裹在被子下面的躯体看得出非常瘦小,就是这个现在看来无比可怜的老太太,当初狠心地拆散了善仁和海风的母亲,不知,她有没有后悔过?   我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善仁,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说。他将大太太整理好后,才起身将我引到旁边的桌边坐下。我把铁盒推到他面前,低声道:“这是海风的母亲托我交给你的,她……她已经病逝了。”   善仁面无表情地接过,轻声道:“我知道,谢谢你了。”他把铁盒抱在怀中轻抚,迟迟不肯打开。   我接着道:“她还要我跟你说一声,她早就原谅你了,希望你以后能放下包袱做人。”   听到这句,他的身子明显一怔,抱着铁盒的手抓得更紧了,伪装卸下,悲伤抑制不住的在他脸上蔓延。   我不想再目睹这样的悲情,起身轻轻退出了房间,留下那个男人独自回味年少轻狂的遗憾。   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夜夜心   -->   杂志社关了,学校的课还是继续上着。   没有了少康,御文,爱德华,生活变得特别单调和死气沉沉,周家的气氛也很压抑,善渊的心情一直都比较低落。   转眼就到农历新年了,外公打电话要我和善渊去上海过年,说是结婚这么久,善渊都没有见过那边的亲戚,有些说不过去。周怀章极力赞成我们过去,我想去那边散散心也不错,于是和善渊整理了行装,在过年的前两天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坐了十来个小时,到那边是早晨五、六点了,一下火车,沿着站台朝出口走去,一个高大的人影闪到我们面前,他穿着中长的风衣,气质不凡,一脸笑意地看着我:“小毓,好久不见了。”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他将目光移到善渊身上,赞不绝口道:“这就是我的侄女婿了吧,真是一表人才呢,难怪小毓你在那边舍不得回。来,我们这边走,你外公在那边等候你们多时了,他老人家知道你们过来,激动得几晚上睡不着觉。”他边说笑边领着我们朝出口走去。   还没出出站口,就看到外公站在那边翘首以盼,依旧是长马褂,黑色呢帽,身后还是那三个手下护着。他见了我们,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抓着我和善渊的手,看着我们不停地笑。几个月不见,我发现外公似乎苍老了,我和善渊各站一边扶着他出了火车站。   风衣男一直在前方引路,出来以后,就有一辆加长版的豪华老爷车停在我们身边,风衣男替我们开了门,我、善渊和外公坐中间的车厢,三个保镖坐最后面,风衣男坐在副驾驶位上。外公坐定后就给我们介绍,他指着风衣男道:“小毓,这个是我的义子,赵韦德,估计你不记得了吧,重新认识一下,你和善渊都应该叫他一声叔叔。”我们对着他笑了笑,叫道:“叔叔!”   赵韦德也笑得很开心,他与善仁一般年纪,虽不像善渊那般俊美,也算是五官端正,拾掇的很体面。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善渊身上,似乎对他极有兴趣。   善渊和我把心思全放在外公身上,外公也有说不完的话问我们,其实主要是问善渊,男人谈着谈着,很容易就把话题谈到所谓的正事上,外公始终希望善渊过来帮他,言谈之间非常强势,逼得善渊没有拒绝余地,只能傻傻地笑着,我倒是懒得掺和了,由着他俩打太极,思绪完全飘向了窗外。   当当的电车铃声在耳边响起,这个城市在淡淡的晨曦中慢慢苏醒。在现代的时候,不知道看过多少文学作品提到这个传奇般的城市,还有那些传奇般的人和事,而我,此时就融入在这些传奇的氛围中,彷佛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事正在一一向我走来。   上海,不愧是这个时代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沿途各种欧洲风情的建筑群让人目不暇接,银行,商店,饭店,电影院,各个气派无比,富丽宏壮。街边的指路牌也是无比熟悉的名字,经过了繁华的霞飞路,拐进一条马斯南路,马路两侧满是阴翳的法国梧桐和精美的洋房,其间时不时经过一些弄堂,我不禁伸长脖子,想看看那些神秘的弄堂里是不是住着哪些名人,惹得外公对我这个刘姥姥又是一番嘲笑。   车子沿着小马路一直开,在弄堂外的一个三层花园别墅洋楼前停下,那栋楼前有绿茵茵的大草坪,草坪上种着几棵枝叶繁茂的大塔松,还有茂密的藤萝花架,看起来幽静宜人。   一行人进了别墅,里面坐着三个花枝招展的太太,见了我们,立马站起来热情招呼,我自然又不认识。外公耐心地跟我们介绍,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就是不见我的正牌外婆,我好奇地道:“怎么不见外婆?”   外公一脸怅然,其他人则是惊异,赵韦德道:“义母在你母亲走后不久也过世了。”“噢!”一说话就错,我懊恼地看着善渊,他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副无奈的模样。   外公沉默了一会儿,就让仆人将我们的行李搬到楼上赵小毓以前住的房间,我又不经大脑地脱口道:“我和善渊一人一间房。”   话一出进口,就觉得自己又错了,错的很离谱,大家看我们的眼神更奇怪,我是没什么,看得善渊倒不好意思了。   外公瞪着我们:“夫妻间为什么要分房睡?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善渊呆了几秒,反应过来后,马上揽着我的肩膀笑道:“小毓开玩笑的,我们两个当然是睡一间房。”   啊?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一间房?杏目圆睁地望向他,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眼神挺无可奈何,揽着我肩膀的手明显加了力道,暗示我不要再多说了。   外公叫人准备了早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难得又可以这么轻松地和亲人一起吃早饭,只不过这些人,是换过的一拔了。   吃完以后,外公要我和善渊回房先睡一觉,养好精神参加晚上他准备的活动,我们也确实累了,领命上楼。   赵小毓的房间还是挺宽敞的,有一张很大的床,我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善渊,不敢轻举妄动。他笑着轻敲我的脑袋,“你啊,别想那么多,我是不想别人有什么非议,更不想外公担心,所以才答应住一间房的,这几天你睡床,我睡那边的躺椅,将就一下吧。”他把我按着坐在床上,“看你的样子挺累的,躺着休息吧。”   我乖巧地躺下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书,走到窗边的软榻上躺着,又摊开书来看。   冬日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他身上,梦幻般地美好,我偷偷地花痴了一下就呼噜噜地睡着了。   许久没有睡的这么安稳过,一觉醒来竟已是黄昏,善渊还是之前躺着看书的姿势,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着我。我爬起来伸个懒腰,他也站起身子,道:“你终于醒了,你外公差人来叫了好几次,要我们下去吃晚饭,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   我揉揉眼睛,拍拍脸颊,完全清醒了后才挽着他的手下楼,果然大家都坐在餐厅里等着,我们入座后,他们才开动筷子,这些菜应该是典型的上海菜,以酸甜为主,我吃不太习惯,只吃了少许。   吃完以后,外公说外面有应酬,一定要带着善渊去,我也嚷嚷着要去,他就是不让,结果我还是没有去成,他们三个出去潇洒快活了,把我一个人丢给三个姨太太,我跟她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她们对我是极力讨好,拉着我聊天说地,还要我陪她们打牌,我可不会,百般推辞,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到房间。   实在是无聊得很,就抓起善渊白天看的书来看,一看时间倒也好打发,不知不觉,已是十点多,善渊还没有回,不知道外公带他去应酬什么。   继续等着,又等了2个小时,只到凌晨过了才听到开门的声音,善渊进来看见我没睡还吃了一惊,他脱下西装挂在衣架上,从衣柜里找了条薄被,真的准备晚上就在躺椅上睡的。   我拉着他,道:“天这么冷,就睡床上吧。”他犹豫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拉进了我的被窝。   他的身子僵硬着,有些冲鼻的酒味,我俩侧身对着,双目对视,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发丝,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修长的手指沿着我的脸庞一路滑过,又开始拨弄我的红唇,终于,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将他的唇凑下来,覆上我的,第一次,我们这么热烈的唇齿交缠,他吻得深入,我回应地热情,我们的呼吸开始急促,谁也舍不得放开舌尖的甘甜,直至我们再也无法呼吸,才缓缓放开,吸了口气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吻上了我,手也抑制不住地从我的脸上慢慢探到胸前,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吓到我,但是很快,他又移开了手,唇也离开了我的唇,只是眼睛依旧深情地注视着我,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低低地说道:“睡吧!”然后将我抱入他怀中,我挣脱他,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气道:“善渊,我们,生个孩子吧!”   他温柔地轻笑,眼里有激动,有惊喜,“我们当然会生孩子,只是不是现在。”我撅着嘴,委屈地道:“那是什么时候?”真是的,人家已经这么主动了,他居然还拒绝,我难道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他笑得更欢了,轻按着我的唇:“别撅嘴,相信我,这一天不会太晚,在那之前,我还要准备些东西。”他轻轻吻着我的额头,沉默一会儿,他又道:“我有几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能老实回答我吗?”   我无所谓地道:“你说嘛。”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再次问道:“你是谁?现在能告诉我了吗?”这是他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老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莫非是发现了什么?我一本正经地道:“我是赵小毓!”   他看了我良久,然后轻轻摇头,“不,你不是她!虽然你有着跟她一样的外貌,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是她,而是另外的一个人,你说你是丧失了以前的记忆,我看也不像那么简单,你没有的只是赵小毓的记忆,属于你自己的记忆你并没有忘记。”   我低着头,心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的手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你真的不明白吗?那你为什么会记得你以前为了生活而劳碌奔波?你还记得你是O型血!你甚至还会唱广东话的歌曲,别说是少康教你的,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从未教过你说广东话,你一直在周家,要是自学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提起少康,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我无言以对,原来他已经洞察了这么多事情却一直不动声色,他是想揭穿我还是有其他想法?我猜不出。   他见我有些惶恐,神情变得缓和了,恢复了笑意,“抱歉,我没其他意思,只是好奇,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咱们睡吧。”他伸手关了桌上的台灯,依旧将我抱在他怀中,不再说一句话,我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倒是有些激动得睡不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外公说要带我和善渊去见些一些叔叔伯伯。   不管外公到哪里,赵韦德和几个保镖是贴身跟着的,我们一行人坐车到了一个古典气派的茶楼,进了包间,已经有十来个人等着,他们与外公年纪差不多,看起来德高望重,个个来头不小,外公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很随便,介绍善渊的时候那是非常隆重,还口口声声要众人以后多多关照善渊,看来,善渊这继承人的位置是怎么也跑不掉了。   他们一堆男人聊得可起劲了,可怜了我坐在一旁像个傻瓜,好不容易熬到吃完午饭,以为就能解放了,我拉着善渊准备与他一起去逛逛纸醉金迷的上海,可是那些人就是不让他走。   外公笑眯眯地道:“小毓,叫你叔叔陪你出去玩吧,他对这里的路更熟悉,善渊就留下了,各位叔伯还有事情要跟他谈呢。”他别过头叫道:“韦德,你带小毓出去吧。免得把她闷坏了。”   韦德的眼神四处飘忽,他似乎心里不痛快,也不是特别想带我出去的样子,可是嘴里还是道:“爹,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小毓的。”他推着我往外走,我求助的眼神望向善渊,他可不也在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么,哎,我的外公啊……   出了茶楼,韦德问道:“小毓,你想去哪里?叔叔带你去。”我想了一会,突然想起怀表的事,上海这么大,说不定能有所收获,于是便跟他说:“我想找一只怀表,很特别的一款,你能带我去上海的钟表店吗?大的小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韦德笑道:“当然,跟我来。”他伸手拦了两辆黄包车,扶着我上去,然后跟车夫说了一条什么路,我没听清,车夫就拉着我们狂奔起来。   走了20来分钟,在一排商铺前停下,果然有好几家大的钟表店,我立即兴奋地钻进去,可最后都是一脸失望的出来,这条路上的表店我们已经差不多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我真的要失去信心了,要是连上海都找不到,那估计只有国外才有希望了。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韦德跟着我的脚步,时不时地与我聊着善渊的事,我哪有心情跟他聊那么多,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突然闪过一个弄堂,里面似乎还有一排商店,我不死心地穿进去,又搜寻到一家看起来很古老的小店。   推门进去,里面窄小安静,玻璃柜台里满满地摆着各种钟表,这里的钟表给人的感觉挺怀旧,似乎历经了很多时间和故事,台上一个旧旧的唱片机,黑胶片在指针的转动下流淌出宁静的音符,我心里一阵激动,这段音乐我太熟悉了,是《卡农》。   驻足听着乐曲,店铺的老板从柜台后走出招呼我们,“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二位的吗?”他是一个很和蔼的五十岁老头,鼻上架着一副黑框老花镜。   我掏出照片,指着怀表问道:“请问,您见过这款怀表吗?”他盯着照片半晌,然后抬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我,淡淡地道:“我见过。”   我高兴得就快跳起来了,抑制不住欣喜地道:“请问你店里有卖吗?”   他微笑地看着我:“这款表很珍贵的,我这里没有卖,我是在我的一个朋友那里见过。”   我紧追不舍:“请问你的朋友现在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我想找他买这款表,多少钱都没关系。”   他笑道:“我这个朋友不缺钱,他只缺一个有缘人,若他觉得你是他的有缘人,这款表他分文不取地送给你都没问题,若他觉得你不是他的有缘人,你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要怎样才算是他的有缘人?”   “这个我就不好判断了,”他俯在柜台上写了张纸条,递给我们,“他这段时间正好在上海度假,这是他的别墅地址,你们去碰碰运气吧。”   我万般感谢地接过,出了小店,就要韦德照着地址带我去找那个人。   醉清风   -->   韦德看了地址后,道:“这地方可偏远着呢,我找这附近的朋友借辆车,你在这边等我一会儿。”他朝着一个里弄走去,很快就开了辆小车出来。   我上了车,笑道:“叔叔,你还真是神通广大,说借车就借到了。”   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道:“我最喜欢广结好友,这上海滩处处都有我的朋友,只要我开口,一般都没人会拒绝,我今天的成就也全靠你外公,给了我这个孤儿一个重生的机会,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的。”   “外公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我都不记得了。”看他和那群叔叔伯伯的阵势,挺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帮派,我不禁有点担忧。   韦德神秘地一笑,道:“什么生意都涉足,所以也比较忙,他一直想侄女婿过来帮他,不知道侄女婿有没有这个打算?”   “这些只是外公一厢情愿的想法,善渊对这些生意没兴趣,周家在外面的事情他都不怎么过问的。”还好,我的丈夫不是个事业狂。   “哦。”他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明显轻愉了,莫非他之前还在担心善渊会抢了他的位置?难怪看着善渊被那群老人群起抬捧脸色都变了。哎,人的野心怎么就那么大呢,为了权势金钱不择手段,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还不是成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浮云,善渊不参与这些争斗也好,幸而他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我和韦德的话不多,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彼此沉默着,车子慢慢开过闹市,沿路的店铺和民宅越来越少,稀稀朗朗的,最后连一间房子都看不到了,只剩两排树,路上也不见行人和车辆,果然够偏,在这条僻静的路上开了大约半个钟头,总算看到前面立着一栋三层楼高的大别墅,依水而建,风景秀丽,围着大大的黑漆铁院。   车在两扇穹形的黑铁院门前停下,我们站在高高的院门口,只觉得有一种迎面扑来的贵气。韦德按了门铃,不一会儿铁门上面的小窗开了,探出一张严肃冰冷的男人脸,三十来岁,看着不那么和善,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你们找谁?”   我陪笑道:“我们想见这里的主人,劳烦大哥通报一下好吗?”   他的眼睛在我和韦德身上打转,有些防范的敌意,“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更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的,你们快走吧。”说着,就要将小窗关上。   我们还没开口,院内响起了一个女声:“阿东,老爷说让他们进来!”听起来年纪不大。   阿东仍然犹豫了几秒,才将院门打开,门后的他穿着一身得体西装,面容冷峻,像个幽灵般,他身后站着一个与莲依年纪相仿的女孩,看装扮也是丫鬟,微笑地将我们引入院内,这别墅的设计和布局古典大气,院子极大,宽广的草坪上建了一个圆形罗马雕塑的小喷泉,涓涓的水声清灵悦耳,堆砌的假山嶙峋怪状,周围的花树繁多,就像个小公园一样。   进了别墅,屋内的摆设装修更加考究,东方的含蓄典雅和西方的浪漫柔情极致地融合,我想主人一定是个见多识广,心思细腻的人。   厅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老人,五十岁年纪,穿着时髦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凝重,块头不大,却很有气场。他的手朝阿东闪了下,阿东恭敬地点头弯腰,退出了客厅。   他看着我们,将手朝旁边的沙发一摊,示意要我们坐下,然后道:“阿思,给客人上茶!”领我们进来的女孩低头应允,也退下去备茶水了。   这里的气氛很静谧,偌大的房子就见着这三个人,我和韦德有些不自在,我正想着怎么开口跟他说怀表的事情,那老头却先开口了:“请问两位怎么称呼?”   韦德道:“我姓赵,名韦德,是赵麒麟先生的义子,这位是他的外孙女赵小毓。敢问先生贵姓?”   老头微笑道:“老朽姓安!”他对外公的大名不以为然,笑眯眯的眼睛望向我,“刚刚我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你想买我的怀表,是吗?”   我猛地点头,“是的,安老爷,请你将那块表卖给我好吗?”   他道:“我的表不卖,只会赠予有缘人!”   “我相信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有缘人!”我将照片双手递到他面前,他接过,静静端详。   阿思将茶端了上来,安老爷看完照片,从西装内袋掏出了块怀表,与照片中对比了一下,果然是一模一样的,我心中狂喜不已,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给我找到了。   他打开表盖,清脆的八音盒音乐响起,正是《卡农》,他的声音在乐声中感慨地诉说:“看来,你果然是我的有缘人!能告诉我这照片里带怀表的小孩是谁吗?为什么你要如此费尽心思地找这块表。”   我轻轻地道:“那是我丈夫小时候的照片,怀表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十分珍贵,却被我不小心给弄坏了,所以我想寻一款一模一样地还给他,弥补我的过错,他的遗憾。”   “你的先生贵姓?哪里人士?”他追问。   我毫无保留地道:“他姓周,我们一直居住在武汉。”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是周太太,这块表我就送给你和你先生了。”   我又惊又喜:“真的吗?那您说个价钱,我可不能白拿。”   他举着照片,笑道:“可不是白拿,用这张照片交换,如何?”   “那怎么行?您的表这么贵重……”我可不想白白受人家这么大的恩惠,加上那照片是少康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不舍得啊。“照片您要着没什么用,还是说个价钱我将表买了吧。”   他带点取笑的语气道:“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最没有价值的就是金钱,这照片我留着自然有我的用处,周太太莫非是舍不得?那我也不强人所难,当然怀表还是送给你们了,就是不要再提钱,好吗?”   他的大度倒显得我的庸俗和小气了,我尴尬地笑道:“安老爷说的极是,那照片您就拿着吧。”   他将怀表递给我,我感激地捧过,触碰到冰凉的银色表壳,激动难喻,善渊见了一定乐坏了,要挑个有意义的日子给他一个惊喜,不如就趁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吧。   我自顾自的想着,韦德推了推我,我才回过神。我们跟安老爷说了一番感激客套的话,就与他道别,他竟亲自送我们出门,看着我们上车,脸上一直挂着淡然地笑,与初见时的严肃相差很大。   车子缓缓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后视镜中安老爷目送我们远去,似乎也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一样,还是我的错觉?   他的身影消失了,我心情大好地拨弄着手中的怀表,抚摸那颗莹润的田黄石,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宝石,色泽和触感与其他常见的确实不同,这个我寻了许久的宝藏,完全没有预料到它会成为一个隐藏在我身边的炸弹,在往后的某一天,将我和善渊炸的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路上我一直叮嘱韦德不能泄密,他笑着应允。回到赵家,天已经微黑,我将怀表藏进了兜里,外公和善渊已经端坐在客厅,脸上有些焦灼,见我回来,都松了口气。善渊拉着我坐下,笑道:“你去哪里野了这么久,我和你外公都急坏了。”   我道:“不是有叔叔陪着嘛,有什么好担心的。”外公道:“外面对赵家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人多着呢,以后出行还是多派几个人护着你我才安心,以免上次的事故再次发生,也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   韦德忙上前应着:“是的,爹,我知道了。”   我们吃了晚饭,今天外公没拉着善渊出去应酬,我们两个早早地回房歇着。   我们一人拿着本书看着,他坐在软榻上看得聚精会神,我躺在床上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偷看他,老实说我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我知道他心里是有我的,可是为什么迟迟不肯与我成为真正的夫妻呢?他说要准备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我可不好意思再像昨天那样直白地要求他了。   越想越郁闷,我甩开书,沉沉叹口气钻进了被窝,他听到我的叹息,也放下书走到我床边,面对我侧着身子躺下,用手撑住头,饶有深意的看着我。我有些气他,翻转身子,背对着他。   他隔着被子,从后面抱住我,低声道:“你怎么了?”我气呼呼地道:“你说呢?”他扳过我的身子,一脸无辜地与我对视,“我不知道。”   “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这句话在我的嘴巴徘徊许久,终究还是被我咽回了肚里,我怕再被他拒绝。   他见我恨恨的表情,讨好般地哄着我:“谁欺负你了跟说说,我明天去帮你出气。”他一本正经逗我的模样还真让我气不起来了,或许他真的有他自己的想法吧,他都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还是等到他日后主动要求的时候,再好好地报仇吧。   我反手抱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道:“没事,睡吧。”然后闭上眼睛,留下惶然的他,独享夜的清冷。   新年就在这样有些魅惑的氛围中到来,噼里啪啦的爆竹,人来人往的宴席,通宵达旦的牌局,好不热闹。外公依旧忙碌,善渊跟着他四处游走,在他的宣传推广下,善渊也已成为上海滩的新贵,稍有点地位的估计没有不认识他的了。   我还是趁着他们百忙之中抽时间拉着善渊去逛遍了上海的更大名胜景点,欧美风情的外滩建筑群,历史悠久的城隍庙,新建不久气派不已的大光明电影院,都留下了我们欢乐的足迹,此时的我们才像是真正地恋人,弥补着从前的空白甜蜜,今次到上海,不枉此行了。   这样的喜庆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来的时候打算过了元宵节就回去,外公极力挽留,要我们多留一段日子,还说要善渊回去辞了巡捕房的职务,直接来上海帮他。   我们似乎推脱不掉了,此时,周家来了电话,说家里出事,要善渊马上赶回去。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急冲冲地买票,一路忐忑地赶回武汉。   进了周家,完全感受不到新年的喜气,迎接我们的是家人的愁眉不展。周怀章的脸色憔悴的吓人,二太太捂着帕子低低地哭,黄瑛则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毅神情,与她平日的柔弱截然不同。汪悦蓉抱着谨儿,坐在一旁,半分也不敢喧哗。   善渊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就急急地问周怀章出了什么事。   周怀章无奈地怒斥:“还不是你二哥,太不争气了,居然跟着别人一起抽大烟,抽了也就罢了,还跟道上的人一起走私贩卖,被人当场抓获,关进了巡捕房。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啊……”二太太听他这么说,哭得更伤心了。周怀章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又不好发作,气得不停地喘息。   善渊忙上前宽慰:“爹,你别担心,我现在就去巡捕房看看,应该不会有事的。”顾不得满身的倦态,他又匆匆赶去巡捕房。   我坐在黄瑛身边,拉着她的手,她茫然地看着我,眼睛有些湿。安慰人的话我不擅长,只能轻拍她的手背,陪着她静静地等消息。   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下人准备的午饭,我们都没有胃口吃。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善渊才回来,他的脸色比先前更加沉重,看来情况不容乐观。   他坐着沉默了许久,才道:“二哥的事比较麻烦,逮捕他的偏偏是我们的新局长,他新官上任,正需要做些事来树立威信,所以最近大一点的违法活动他都下令一律严惩,二哥这次是撞到枪口上了。”   二太太道:“你在巡捕房做了这么些年,难道这么点面子他都不卖吗?又不是杀人放火,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吗?!”   善渊深吸口气,沉重地道:“事情恐怕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今天见过二哥了,他说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是他的烟友带他去那里的,平时两人玩得很好,那人要他去,他毫不犹豫地就去了,一到交易地点,就被周围埋伏的巡捕抓了,我也问过我的下属,他们说是接到密报,一早就在那里候着,就等交易的人自投罗网,我看二哥是被人陷害的,那人是冲着周家来的。”   周怀章颤声道:“是谁?是不是杨家?”   善渊垂下头,回避父亲的目光,“我打听过了,确实是杨家,二哥的烟友是受杨定华指使的,我们局长私下跟杨家也关系菲浅,他们应该是筹谋已久,看时局混乱,大哥和总统不在,我们失了靠山,就开始对付周家了。”   二太太心急如焚:“那还不快通知善仁回来。”   周怀章望天长叹道:“善仁回来也没用,现在得势的是南京的蒋家,杨家平日暗地里支持了他们不少财力,蒋家现在自然成了他们最大的靠山,而汪家和周家只怕大势已去了。”   二太太傻眼了,她将气一股脑洒向善渊:“都怪善渊,当初干嘛淌倪迭香那混水,杨家哪是那么好惹的,一个个可都是睚眦必报的主,现在都报在善治身上了。”   善渊黯然不语,并不反驳。我看着他隐忍的模样心里很难受,突然想到外公或许能帮点忙,便道:“我跟外公说说,说不定能有转机。   二太太是六神无主了,一点点希望她都当成救命稻草,她急道:”对对对,赵老爷德高望重,谁都会给点面子的,小毓,你快打电话,现在就打。“   我在电话中把事情跟外公说了,他胸有成竹地要我们都放心,说这事他会联系这边解决。   他的笃定让周家都松了口气,二太太又开始后悔之前对善渊的口不择言,一个劲地要我别放心上,事实我们也都没心思去计较,这个时候更需要家人的团结。   接下来的日子,善渊一直在为善治的事情奔走,黄瑛没心情去学校上课了,留在家里陪着二太太。   学校现在就剩我和莲依,形单只影的好不凄凉,我更加怀念曾经那些有少康和爱德华陪伴的日子。   转眼就到三月份了,樱园的樱花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白的,粉的,沉甸甸地压在枝头,绚烂华丽。   善治的事情因为有了外公的介入,形势逆转了,据说过几天就能出来,家里的气氛又活跃了。   善渊和周怀章也真的就像莲依跟我描叙过的那样,经常到樱花园去缅怀故人,十年已经养成了习惯。   我一直在等着将怀表送给善渊的时机,好不容易等到他生日那天,趁着周怀章回前宅后便拿着怀表去了樱花园。   善渊仍在飘舞的花瓣中站着凝思,我站在他身后,轻轻打开怀表,音乐响起,他猛然回头,恍然失神。   我将表捧到他面前,他眼里的惊喜和感动难以言喻,表内的相框处还被我加了张他和母亲的合影,他的手指拂过那小小的相片,眼里渐渐湿润,我们都没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情绪平复后,他接过表放在草坪上,然后向我摊开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平安夜那天就想请你跳舞了,可惜出了意外,现在能陪我跳完那支没跳的舞吗?”   我笑着伸出我的手,他轻轻将我拉近,一手托着我的手,一手揽着我的腰,双目交织,随着怀表中的音乐翩翩起舞。   头顶的樱花时不时从我们身边飘下,落在我们的身上,发丝上,脸上。   美仑美奂的场景,深情流转的眼波,醉了刚刚到来的春风,更醉了执君之手,为君痴狂的我。   我们的身影慢慢重合,忘情拥吻在如梦似幻的花海中。   芳华尽   -->   善治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平时体面潇洒的他被关了大半个月,瘦了一圈,胡子拉渣的,别提多狼狈潦倒了。   二太太见了心疼的直抹泪,黄瑛则是忙前忙后地为他打理。周怀章气归气,想到他也算是吃尽苦头,不忍心再责怪,只能语重心长地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再跟那些个狐朋狗友鬼混了。   善渊回来后一直在奔走,也跟着善治瘦了一圈。那天送了他怀表后,他承诺我说也要为我准备一份大礼,我不停追问他是什么,他只是笑而不语地吻着我,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好奇心被他撩拨到了极点,天天期待。   可是我期待来的不是他的大礼,而是接二连三的噩耗。   善治回来后第二天,广州那边传来电报,善仁和总统遭人暗杀,善仁为了保护总统,惨死在杀手枪下!   这个消息对周家的人而言是致命的,汪悦容当场哭得不省人事,周怀章就像徐家老夫妇听到少康遇害时一样,直挺挺倒在地上。   不过很快就醒转过来,像被人收了魂魄似的,两眼无神,痴痴呆呆。二太太,善治和善渊都围在他床前叫着。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动,未语泪却先流了下来,流过他沟壑丛生的脸庞,他再也顾不得威严的形象,捶首痛哭,一边哭一边大声哀号:“善仁,我的儿啊……为父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去的,更不该让你走我的老路啊……”   汪悦容本来已经哭得岔了气,听他一哭诉,又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真是闻着伤心,见着落泪,二太太黄瑛和我不由得暗暗拭泪。谨儿年幼,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大家都哭,他吓得也哭了。莲依哄着他将他带去了客厅。   宣泄了以后,哭声渐止,周怀章无力地对善渊道:“善渊,你到广州走一趟把你哥哥接回来,不能让他客死异乡啊!”   善渊抓着父亲的手,郑重道:“爹,您放心,大哥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我把这边的事安排好了明天就出发,您老人家节哀顺便,要是您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儿子我……我真是……”他的声音哽咽着,下面的话实在说不出了。   周怀章拍着他的手,含泪点头。如今,周家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也只有善渊了。   夜已深,我们退出了周怀章的房间,他留下了善治和善渊,失去了大儿子,他迫切地想从两个小儿子身上寻找慰藉。   其他人聚在客厅,谁也没有睡意,用静静的方式缅怀善仁。   一坐便是一夜,善治和善渊趁着周怀章睡了以后悄悄地下楼,善渊下来后一直看着我,眼里有心痛,有愧疚,他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走了后,你要好好照顾爹,还有你自己。”我连连点头,给他挤了个轻松的笑脸,“你就安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走,现在就去整理你要带的行李。”   我们正准备回后院,厅里的电话响了,下人接了后,说是找我的,我疑惑地接过,是韦德,他的声音带着焦急和犹豫,“小毓,你外公他……他刚刚心脏病发过世了……你快点再过来吧……”韦德的话犹如千万根利箭射进我的脑里,心里,射入我的每一个细胞,我扔掉话筒,全身虚脱地瘫坐在地上。   善渊被我的反应吓到,他冲到我面前,抱住面色苍白的我,“小毓,小毓,你怎么了?”我咬着唇,极力控制夺眶而出的泪:“外公,他没了!”闭上眼睛,将头埋进他怀里,让眼泪恣意流着。   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着的外公,对我千依白顺的外公,比我的亲外公对我还要好的外公,说没了就没了。善渊轻拍我的背,柔声道:“我们去上海,现在就去。”他扶着我站起来,转头对善治道:“二哥,大哥的事就麻烦你了。”   善治此时也突然成熟了般,凝重地道:“你们去吧,路上小心。”   我们匆匆收拾了下就赶往火车站,坐了最近的一班车再次来到上海。   来接我们的还是韦德,沿途街景与之前一样,心情已是大不相同,物是人非不就是这样吗?   到了赵宅,刚进院子,就听到阵阵哭声,我蹒跚着进了屋,三位姨太太见了我,哭得更大声,韦德引我到外公的房间,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我抓着他的手,僵硬冰凉,再也没有以前轻抚我额头时的温度,怎么也想不到,短暂的相聚后就是永别,为什么上天要让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下一个他要夺走的又是谁?似乎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我趴在外公的床前,已经欲哭无泪,只是默默地端详着亲人,将他的音容笑貌镌刻于心,再过不久,他就要永埋地下,永远也见不着了……   三天后,我们在殡仪馆设了灵堂,黑挽高悬,白幡飞舞,外公威严的遗照被白菊团团簇着,堂内已经堆满各界人士送来的挽联和花圈。   我和善渊披麻带孝地跪在灵前,时不时有人进来拜祭,殡仪馆的司仪不停用洪亮的声音报着:“有客到!留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家属谢礼……”   我如机械人般对着那些陌生的面孔鞠躬致谢,倒是善渊能一一叫出名字,那些人似乎与他颇为熟络了,一口一口一个大侄子的,又想起外公拖着善渊四处应酬的画面,他的苦心总算没白费。   外公入土为安后,我和善渊准备回周家了,外公的朋友们却都找上了门,大部分是那天我见过的叔伯。他们说外公留下了许多生意没有交代清楚,必须找个人来统领大局,找别人估计下面的人都不服,惟有善渊能堵住众人的嘴,继承外公的大业合情合理,而且这更是外公的遗愿。   善渊婉拒道:“谢谢各位长辈的厚爱和抬举,晚辈恐难担当这个重任,还是另请贤明吧。”善渊的决定我也支持,他和我一样,只想过平凡的日子罢了。   那些人极力说服,我从中斡旋:“各位伯伯,善渊实在做不来,只怕会让你们失望,我觉得这个重任可以交给我叔叔,他跟随外公多年,对所有事情了若指掌,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韦德本来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听我引荐他很是意外,明显比之前来了精神,他嘴里谦让着:“这,这怎么行呢?”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欣喜,既然他这么想坐这个位置,那就让他坐吧。   那些伯伯面面相觑,半天没说话,看得出他们对韦德不那么满意,但也不好直说,沉默片刻,他们要善渊再好好考虑考虑,就起身告辞了。   韦德的眼神黯淡了,我对他已经尽了人事,接下来就要靠他自己去征服打动别人了,累了几天,我和善渊筋疲力尽,决定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回武汉。   第二天,我们整理好后,韦德就开着车子送我们。   路上,他说那些伯伯决定今天开会选一个人出来继承外公的事业,但是却将他排除在外,他拜托我再去说说好话,毕竟那些人还是会卖赵家一点面子的。   他虽不是我的亲叔叔,我在上海的时候他对我嘘寒问暖,待我也算不错,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名义上我们都是一家人,既然他开口了,我能帮的还是帮一把吧。   于是便答应了他,他大喜地转了方向,车子开到黄浦江边的一个大仓库前停下。   他道:“就是在里面开会,我们快进去吧。”   我正欲随着他进去,善渊一把拉住我,他的面色有些凝重,我不解地看着他,他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他们要开会绝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话未说完,他就停住了,因为赵韦德用枪抵住了我的后脑勺!   赵韦德将我拖到他面前,一手拿枪对着我的头,一手勒着我的脖子,善渊不敢轻举妄动,眯着眼看着他,满脸愤怒,“你若动她一根汗毛,我绝饶不了你!”   韦德冷笑道:“周善渊,你唬不着我,我可是被吓大的,谁饶不了谁还言之过早。”他拖着我退到仓库门口,对里面甩了下头,“进去!”   我很害怕,不仅怕那把枪会突然走火,更害怕仓库里面有埋伏对付善渊。   善渊铁着一张脸,毫不畏惧地推开仓库的门,走了进去,立刻被冲过来的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善渊奋起抵抗,那几个大汉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一间安放米粮的大仓库,一包包的大麻袋整齐地叠成一堆又一堆,屋顶很高,只有侧面的墙顶处开了几扇小窗,光线昏黄幽暗。   赵韦德叫道:“周善渊,你若再反抗一下,我就崩了她!”他手上的动作加重,枪压着我的太阳穴,隐隐生疼。   我无奈又无助,默默地看着善渊,善渊果然不再抵抗,那些人挥着拳头扑向他,眨眼已经将他砸得头破血流,他抿着嘴唇,一声没吭,任由那些人对他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叔叔,我求求你了,放过善渊吧,他不会和你争的。”我哭着哀求韦德。   韦德总算还有些良心,开口制止道:“别打了,将他捆起来!”那些人停手,扯了根粗壮的麻绳将善渊五花大绑,见他不能动弹了,韦德才放心地放开了我。   我扑到善渊面前,他的嘴角,鼻子和额头都在流血,我噙着眼泪一一为他擦拭,而后悲愤地看着韦德,“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想干什么?”   他冷笑:“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要对付你们,是你外公逼我的,我从小跟着他出生入死,他有今天的地位我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他,表面说我们是一家人,其实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家人。他的外甥女婿一来,我就得乖乖让位,凭什么?我有今天全是靠我的双手拼出来的,他周善渊做过什么?只不过是运气好娶了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我奋斗几十年也得不到的东西,我不甘心,我是个孤儿,上天已经对我不公一次,我好不容易翻身有了今天的一切,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   “他不会跟你争的,我们都准备回武汉了。”我无力地解释。   “并不是你们不争就能解决问题的,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让周善渊做继承人,你外公已经势在必行,我也无可奈何,还好,此时我找了个更大的靠山,也就不用再看赵家的脸色了。”   善渊鄙夷道:“如果没猜错,你的靠山应该是杨家,是吧!”   韦德轻笑:“侄女婿,你真聪明!杨少爷,你可以出来了。”   仓库里回旋着“蹬蹬”的皮鞋声,一袭黑长风衣的杨定之从高高的米包后缓缓踱出,后面跟着几个打手。   我和善渊愤怒地看着这个疯狗,他依然是意味深长地冷笑。   走到我们面前,他一把将我拉进他怀里,我手脚并用,对他又推又踢,他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制服,把我的手反剪在身后,强迫我昂首挺胸,他的另一只手从我的领口处探进我的衣内,轻揉我柔嫩的双峰。   我扭动身子,羞愧难当,大声喝道:“杨定之,你无耻,你放开我!”善渊见他如此轻薄我,眼睛都红了,他站起来想撞向杨定之,可是马上就被杨定之的手下按在地上,还有人用脚踩着他的脸,我心痛不已。   杨定之的手还在我胸前游走,“知道吗?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是你每次都太不听话,才把我给激怒了,还有你外公,我一直都很佩服他的,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插足周家的事,绝对不会这么早死。一切都是你们咎有自取,别怨我!”   我恨恨地看着他,了然于心了,“原来我外公是被你害死的。”   他终于抽出了肮脏的手,笑道:“不是我,是你的好叔叔,不过若不是我给他胆量,他一辈子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何处处针对我?”我悲愤交加。   “得罪我的当然不是你,而是你的丈夫,”他指着趴在地上挣扎的善渊,仇恨的火焰在眼里燃烧,“他抢了我最心爱的迭香,若不是他,迭香根本不会离开我。”   我嘲讽道:“你自己抓不住别人的心,却来怪善渊,简直可笑。”   他笑对我,并不生气,“果然伶牙利齿,其实你中枪以后变了个人似的,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如果你离开周善渊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他们周家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我也不忍心你跟着他们吃苦呢。”他凑近我的耳边,对着我的耳内轻轻吹气,又轻轻撕咬着我的耳垂,极尽挑逗之能事。我的身子被他钳制,只有头还能左躲右闪,善渊眼睁睁看着我被戏弄,气得自己的嘴唇都给咬破了。   杨定之对手下道:“拿酒来!”很快一大杯酒就递到他面前,他放开我,将酒递给我,“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这酒你喝还是不喝?”我倔强地别过头,无声反抗。   他猛地将酒泼到我脸上,我一个哆嗦,整张脸都沾满了酒,沿着鬓边的发缕缓缓滴落。   他做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这个姓周的呢?难道是因为他有一副俊美的皮囊,不知道他破相了还有没有人喜欢呢?”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抽出了把小军刀,在善渊脸上比划起来。   我大惊,仓惶道:“你别伤害他,你要我喝酒,我马上喝!”   他轻轻地道:“太迟了!”   拿着军刀的人开始在善渊脸上用力地划着,他光洁的脸上立刻多了两条交叉的血印,汩汩而出的鲜血流了满脸,他咬着牙,还是一声没吭。   我傻眼了,想挣脱杨定之去看看善渊,又被杨定之扭住手腕,“我和他的帐还没算完,他动了我的女人,今天我也要尝尝他的女人。”他拖着我朝米包后面走去。   善渊此时才向发了疯似的大叫:“杨定之,你别碰她,我不许你碰她。”他又开始拼死挣扎,可是被捆绑着的他哪是那几个大汉的敌手。   我自然也抵不过力大无穷的杨定之,他将我拖到暗处后,紧紧把我压在地上,开始撕拉我的衣物。   衣服被撕破的“哧哧”声让善渊生不如死,他痛苦地低吼:“不,不要伤害她!”   我硬拼不过,只能用言语激他:“杨定之,你这个可笑的小丑,倪迭香是自愿跟着善渊的,你何时看过善渊用强?而你,除了威逼强迫我,还有什么本事?你注定比不过善渊,难怪倪迭香不要你,你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啪!”他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只打得我眼冒金星,嘴角淌着腥热。见他暴怒的模样,我一点也不畏惧,又一字一顿地道:“杨定之,你永远比不过善渊!”   他阴沉着脸从我身上爬起来,对我再也没有一丝手软,用力扯着我的头发,将衣衫不整的我甩到善渊旁边,我大口喘息,暗想我的清白应该是保住了。   善渊脸上的血还在流着,我撕下挂在肩头的破衫,爬过去给他包扎。那两条刀伤划得很深,外翻的血肉模糊狰狞,犹如深深划在我心上的两刀。   他见我没事,如释重负,脸上的伤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可事情明显没完,杨定之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他冷笑道:“赵小毓,我会让你和迭香主动来找我的,我要让周善渊成为一个废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看你们还会不会跟着他。”   他对手下缓缓说出他的命令:“我要周善渊的右手!”   “不!”我趴在善渊身上,阻止任何人碰他,可是很快杨定之就扯着我头发将我拉开了,他将我压在善渊面前,让我趴着与善渊相对,让我亲眼目睹他对善渊的折磨。   善渊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但有几个人制着他,他依旧动弹不得。   他的右手被按在地上,几双手压着,一个人从仓库角落拿了把大斧,走到他跟前。   斧刃锋利无比,透着寒光,我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善渊,想喊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   善渊脸色苍白,死死盯着杨定之,杨定之低低笑道:“动手!”   手扬斧落,此时我才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出:“善渊……”喷流如柱的血溅了我满脸,溅进我眼里,模糊了我的视线,腥红灼热,和着我的冷汗,我的泪水,一并滑落……   长相守(一)   -->   长相守   爱情,意味着长相守,   意味着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就像峭壁上两棵纠缠在一起的常春藤,   共同生长繁茂,   共同经受风雨最恶意的袭击,   共同领略阳光最温存的爱抚,   共同枯烂腐败,化做坠入深潭的一缕缕烟尘。   它的崇贵需要两股庞大的激情,两颗炽烈的心灵。   真正的爱情是无坚不摧的,   不论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狱的命官,都不能让他们屈服,   因为它本身就是天堂,代表着生命最崇高最健全的境界   -----------摘自《大明宫词》   -------------------------------------------------------------------------------   明晃晃的大斧向我砍来,红浊浊的鲜血洒了满屋,整个房子都是暗红暗红的,鬼魅凄惨,瞳仁似乎是浸在血浆之中,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血色,身子被千斤之物压着,我想挣挣不脱,想呼呼不出,任由那渗心的恐惧从头蔓延至脚,深入骨髓,惊出满身满脸的冷汗,才在大口的喘息中醒来。   又是一场梦!这一个多月来,这个梦几乎每个夜晚都侵袭着我,一再让我身临其境般地目睹那天的惨剧,让我每时每刻都饱受锥心之痛。   每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后,下半夜我都再也无法入眠。一丝薄薄的月色从半支起的陈旧纸窗射入,映在一旁莲依平静的脸上,呼吸轻匀,她倒睡得安稳。   我细细爬起,取了堆在床边的一件薄线衫披着,走到窗边,依着木椅而坐,盯着黯蓝夜空中悬着的一轮玉盘银月,思绪又回到那个让善渊和我痛不欲生的日子。   斧刃“噔”的一声砍在地上,善渊的右手被齐腕斩断,那曾轻拂我脸庞,紧执我双手的修长手指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犹如绿枝离了母树,再无生机,瞬间枯死。   一声低低地呻吟从善渊紧闭的唇边吐出,那是他压制不住地悲鸣。仅仅只是唯一的一声,他就没了声响,趴在喘息,意识尚存,仍旧盯着杨定之。   打手们见善渊没了反击能力,不再压着他,杨定之也放开了我,我四肢瘫软,言语不能,靠着仅存的一点意识支撑,爬向善渊。   他的身子略有些痉挛,断腕处血流不止,染红了周围片片大地。我扯掉破了的上衣,捆着那战栗人心的伤口,想帮他止血,可哪里能止得住,泉涌般的鲜红不停透过我的指缝流出。   杨定之对他的成果相当满意,他不惧善渊的对视,狠狠踩着善渊的断手,笑得满足,弯身凑到我面前,“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死,那样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他对韦德抛了个眼色,“赵韦德,你要是想坐稳自己的位置的话,就千万不能让姓周的死,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完,就领着带来的人,踏着善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出了仓库,那些人走之前不忘拿走断腕,不给他留下一点点治愈的机会。   韦德低眉顺眼地唯喏着,哈腰目送他远去。   待杨定之走远后,赵韦德便推开我,想搬善渊的身体。我死命抱着善渊,不想那丑恶的人来碰他。   韦德示意那几个大汉将我拉开,我又是一番无力的挣扎,嘴唇一直抖着,话还是说不出半句。   韦德半威胁半忠告:“你若不想他死,就让我送他去医院。”我含恨怒视他,没有再反抗。这句话对我很奏效,眼前最重要的是救善渊的性命,仇恨得失日后再计较。   善渊已经有休克的迹象,两个粗壮的男人把他抬到韦德的车上,我上车后将他的头搁在我的膝盖上,一手按着伤口,一手紧握他的左手,脑海里什么都抓不住,傻傻盯着善渊比纸还白的脸,冷静异常。   车终于停了,善渊被推进了医院手术室,我被隔离在外。韦德对我似乎还有点歉意,再三亦解释亦开脱地道:“小毓,别怪叔叔,叔叔也是被逼的。”   这个害死我外公,又害残善渊的忘恩负义之徒,还装得如此无辜,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没有力气歇斯底里地咒骂,只是默然盯着医院的地面。   他讨了个大大的没趣,带点顾虑地离开了医院。他大概还是担心外公的朋友们会帮外公出头,帮我和善渊出头,坏了他的好事。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杨定之帮他把路都铺好了。   杨定之对付周家是筹谋已久的,现在的杨家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那些叔伯纵然有气,纵然不服,也无能为力,纷纷与赵家划清界限,我已心寒到麻木,人们向来只喜欢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自古以来都如此,我不怪不怨,只祈求上天好好保佑善渊,保佑周家。   可悲的是这也只是我的奢望。善渊的命是保住了,却受到很严重的感染,高烧不退,昏迷未醒,整整烧了半个月才渐渐退去。这半个月也足以让周家变了一片天。   善渊断手的事我没打算告诉周怀章,他已经遭受太多打击,我不忍不敢再刺激他。可是杨家没这么好心,杨定之回武汉后,亲自登了周家大门,第一时间就把外公过世的真正原因和善渊残废的消息昭告周家,周怀章果然经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本就心力交瘁的他,更是糊涂了,躺在床上天天叫着善渊的名字。   我打电话回去,黄瑛哑着嗓子说,周怀章现在就剩一口气,等着善渊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望着包着半边脸,尚未苏醒的善渊,这样的他如何能赶得回去?   终究还是等来了周怀章过世的消息,这个可怜的老人风光大半生,却走得死不瞑目,这般凄凉。不过短短三个月,少康和御文走了,善仁走了,外公走了,周怀章也走了……   呆望窗外的天,蓝白相间,美不胜收,空中飘着丝丝柳絮,就像我心口滴淌着的点点离人泪,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绝望的心情。   恰是周怀章入土后的当晚,善渊就醒了,我仍旧选择了隐瞒。他不喊不叫,不声不语,默默承受着。脸上的伤他无所谓,手,成了他永远的痛,他根本不敢看那个伤口,最多的时候就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强打精神陪他说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亦不回答,最后,我也沉默了,他失神地望着天,我失魂地望着他。   在医院的期间,除了我一个人,再无其他人来看望善渊,赵家的姨太太们只怕早刮分了外公的财产各奔东西了,外公的朋友碍于形势也纷纷闭嘴隐身。   住了一个月,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我买了回武汉的车票,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晴天霹雳等着他,如果可以,我宁愿瞒他一辈子。   他缠着纱布的手可以藏进外衣的长袖里,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我不想他因为脸上的疤痕受到别人的指点,特意给他准备了顶帽子,但一路还是忍受了不少他人的探究与暗议。   他对一切并不在意,整个路程都直直看着窗外,眼里只有路边飞驰而过的树木,水田,农屋,看不到他眼里的神情,更猜不透他的心。   下车后,来接我们的是黄瑛和莲依,她俩一见善渊的模样,都泪水盈眶,瘪嘴欲哭,又怕再引得我们伤心,只好强忍着。   无车来接,我们乘了电车,还未到周家,她们就扶着我们下了,我们无声地跟着,走着走着,居然到了我上课的学堂。   她们推门而入,引着我们进了一个空房,房里的家具都是以前房主留下的,完全中式的暗色床椅,古老陈旧,让人更觉压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瞧他们的意思,我们以后似乎是在这里安家了。安置好善渊,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我便掩上房门去隔壁房间找黄瑛和莲依。   这间房以前是孩子们睡的,现在是黄瑛和善治的房间,善治又不知去哪里了,家里现在这么乱了,还不收心的。   黄瑛拉着我坐在床边,莲依给我端了杯茶水,她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说话。   我瞅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抿嘴苦笑:“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孩子们呢?”   黄瑛轻叹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爹过世后,杨家就想尽办法收了我们的房子,平日官场的好友也不敢吭声,都倒戈向了杨家,善治又是个镇不住大局的人,跟杨家闹了闹,也无能为力,哎……”   她重重地长叹了一声,“我们没办法,只能收拾衣物细软搬到了这边。房间我们重新分配了下,只能委屈孩子们挤一挤,腾出了几间房。”   少康买了安置小乞儿的大屋,最后成了周家的避难之所,少康,你也算有先见之明了。   “那,其他人呢?大娘,二娘,大嫂还有谨儿,都还好吧?”   黄瑛点头:“大家都好,大娘在另一边的厢房,莲依的姥姥在照顾她,娘带着谨儿和其他孩子再玩呢,就是大嫂,走了……”   我又蹙了眉:“走了?去哪儿了?”   “去投奔了香港的亲戚,本来想带走谨儿的,谨儿死活不肯跟她走,说什么都要等四叔回来……其他下人也都走了,就剩莲依和她姥姥……”   “哦!”我不惊不澜地应着,树倒猢狲散,我也不意外,特别是经历了上海那些人的世态炎凉以后,眼下我最关心的是如何能让善渊振作。   晚饭的时候,我们和孩子们是分开吃的。孩子们的伙食是老夫妇准备的,我们的是莲依做的。   善渊不愿出来,我只好端进去慢慢喂他,他除了不说话,不出门,吃饭睡觉还是不拒绝的。   他吃完后,大家也都已吃完,就剩我一人吃了冷菜残羹。二太太趁着大家都在,无奈地道:“现在不比从前,这些孩子只怕养不起了,还是遣散吧?我们带出来的钱也不多,禁不起这么多人折腾。以后我们要想不被饿死,也得出去找点事来做。”   善治连连赞成,我和黄瑛迟迟未语,遣散了,他们能去哪里?又过回以前的生活?好不容易将他们拉离了地狱,现在又将他们推回去?他们本来对苦难已经麻木了,是我们给了他们希望,最后又将这希望夺走,让他们再一次地麻木沉沦,这伤害太大,对他们太残忍!   但二太太的话不无道理,我沉默了一会,道:“二娘,还是先留着吧,过几天我就去找工作。”   善治打击道:“现在这形势你能找什么工作,只怕连自己糊口都难,何必拖着那些托油瓶?还有善渊,没有手也等于是废了,你还是先顾好他吧,明天我就叫孩子们走。”   我扔下碗筷,白眼瞪着他,激动地吼道:“不许说善渊废了,他再废也比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强,孩子们你也别想碰,这房子本来就是买给他们的,说难听点,你只是寄人篱下,还这么心安理得,有本事你自己另寻个住处,别打他们的主意。”   善治被我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冷笑地讥讽着:“你就嘴硬吧,看你撑得了几天。”二太太和黄瑛都不言语,似乎疲惫了。   我回到善渊的房间,他已经睡了。趴在他床头,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看着他轮廓依旧美好的脸庞,就是眉头凝着拂不平的忧伤。这些天他牢牢地将自己封闭,不闻不听世事,不露不显神色,像一个自闭的小孩,我反而无从安慰了。   只是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他到时又会如何心伤呢?   就这样,他在房里像个木头似的痴坐了三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拖着他出去了。   此时是五月初,阳光明媚,天高气爽,街头一派忙碌,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似乎不那么孤独无助了,一路走着一路与他说笑,他穿着白衬衣配着深蓝竖条纹西裤,以前总是昂首而立,气质飒爽,现在却垂首望地,将帽子压得很低,挡住深邃的黑眸,全然没了曾经的自信。   可我不气馁,即便他不回应,我还是极力轻快地跟他谈论沿路所见所想。   他走到一个岔路口,推了我的手,兀自朝着一条大道走去,那是往周家的路。   “善渊!”我唤着他的名字,追着他急促的脚步。他面色暗沉,不顾我的阻拦,我只有匆匆跟着。   到了周家大门口,铁门紧闭,正好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别克,似曾相识,车停在我们面前,下来了杨定之和倪迭香。   春风满面的杨定之搂着淡雅平静的倪迭香,态度亲昵。   杨定之逼近善渊,掀了他的帽子,惯有的邪气笑容:“看见了吗?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他故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善渊脸上紫红的刀伤,又把那目光移到仍旧包着纱布的手上,嘴里还“啧啧”感叹:“真不知道到底谁是可怜虫?!”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得意忘形地看着我:“如何?赵小毓?若是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他朝着周家宅子努了努嘴,“这里现在是我金屋藏娇的好处所,你点头的话还是给你留间房。”   微风清舞,推着善渊落在地上的圆顶帽,我拾起帽子,咬唇不语,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倪迭香本来很淡然,看着善渊破相又断手,眼里风云涌动,满满的心疼,控制不住的溢出,但她还得压着,憋得嘴唇发白。   善渊不顾杨定之的挑衅,眼眸只落到倪迭香身上,愧疚,无助,哀痛。他们不用言语,似乎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不过几秒对视,如永恒般隽永。   末了,倪迭香扬起嘴角,给了他一个默契的笑,然后转身随着杨定之进了大院。   善渊盯着那扇冰冷的铁门,面容也随之冰冷,看了良久,才愤而转身,不顾一切地反向狂奔。   我边喊边追,他是巡警,平时练就的奔跑功底哪是我比得上的,不一会儿,距离越拉越大,最后还是追丢了,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长相守(二)   -->   一路寻至江边,我跑的精疲力尽,大汗淋漓,江边人云如织,跌撞地穿梭在人群中,就是看不到善渊。   “善渊,善渊,你在哪里?”我心底无声的呐喊,眼里潮意暗涌,伶仃地站在路中央四处环顾,“善渊,如果连你都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   朦胧的眼眸扫到不远的江堤边闪过一个人影,只匆匆一瞥,我已识别那熟悉的身影。推开人群,我不顾一切地找那个方向跑去。   跑近了,站在高高的堤上,下面的斜坡杂草丛生,没膝的长草弯转延生至浩瀚江水边,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沿着陡坡缓缓下行,来到这条天堑长江边,惊涛阵阵,前浪推着后浪,一波波地涌向我脚下的堤石,无情地拍打着,永无止尽。   我前后搜寻,仍然没有看到善渊,刚刚他明明就是站在这里的,此时却了无踪影,除了我,周围再无其他,只有面前的浩淼长江,莫非……   我的心一沉,不,我的善渊不会如此懦弱,更不会那么无情地丢下我。我忍不住轻唤:“善渊!善渊!”回应我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惊骇的涛声。我眼前一黑,脚底发软,突然有些害怕了,头顶青天似乎坍塌,沉甸甸地压得我整个人发蒙。我不甘心,又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宽阔江水大喊:“善渊!善渊……”依然无人应答,我的理智彻底瓦解,瘫坐在地上,无助的对江悲泣。   开始还能咬着嘴唇低低地啜泣,后来再也忍不住仰望苍天,放声大哭,边哭边吼着:“周善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丢下我……”悲诉之后又是嚎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的差点背了气。哭声引来了堤上一些人的围观,隐约听到他们喊我上去,我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肘间,隔绝外界的一切,任性地发泄,发泄这段时间所遭遇和承受的一切,至死方休!   一只手压上了我抖动的肩,我以为是围观的人下来拉我上去,将肩头一缩,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中。那人并没拉扯我,只是将手放在我肩上,轻柔而郑重,我感觉到他掌心的力量,是无声的慰藉和心灵相通的理解,带着慈悲,这样熟悉的温柔,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我抬起泪水滂沱的双眸,真的是他,他还在,并未弃我而去。他蹲在我身后,双唇紧闭,坚毅冷漠,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眼里却也是饱含热泪。我扭身紧紧抱住他,像是抱住我的整个世界般,眼泪鼻涕一起噌在他洁白的衬衣上。   他亦紧紧抱着我,用他完整的、不完整的双臂,再次将我的晴空撑起。他的脸紧贴着我的额头,他的泪沿着我的额头滚落至脸颊,与我的融合,一并洒落脚下的草地,滋养了一地青郁。万里长江,无垠苍穹,世间仅剩我和他!   泪干身倦,我们相扶站起,手脚早已酥麻无感。我幽怨地看着他,急切地要他给我承诺,“善渊,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再也不要一声不响地走开,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就是我的一切!”他轻轻捋着我贴在嘴角的凌乱发丝,沉沉点头,“我答应你,我对你今生今世,不,是生生世世,都永不相弃!”他墨黑的眸子又恢复了光亮,也重燃了我对未来的希望,纵然前路再苦,有他,有他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爬上江堤,他的脸色又有些沉重,“我想去拜祭一下爹和大哥!”我心里一个咯噔,忧心地看着他,“你知道了?”他苍凉无奈地一笑:“这几天一直没有看见爹,我早已猜到了。”他看我脸上忧色加重,强调道,“你放心,我没事,我已经想清楚了,颓废和自暴自弃只会如了别人的愿,伤害的反而是关心和爱我的人。刚刚你哭的那么伤心,让我很震撼,也撼醒了我,不管我的世界变得多么黑暗,这黑暗里总归还有一个你,会为我伤心,值得我留恋牵挂,你说我是你的一切,你又何尝不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被打垮的,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为我而哭了,我要拼尽我的下半生,给你最大的幸福!”   我挽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眼角又滑落了几滴感动的泪,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承诺更让我幸福的呢?   周怀章是与他母亲相邻而葬的,所以位置他知道。   到墓地已是黄昏,暮霭沉沉,血色残阳映着林立墓碑,我们在相邻的两座碑前肃穆地立着,墓碑一新一旧,上面嵌着二人的遗照,都笑得很安心,周怀章慈蔼,善渊的母亲温婉。我给他们一一献上在路边采摘的雏菊,洁白的细小花瓣抱着嫩黄的花蕊,素雅幽静,一如善渊母亲的性子。   未能见到周怀章最后一面,是我和善渊共同的遗憾,可是我们谁又能料到昔日的一别,竟是生死之隔呢?!我俩执手相看泪眼,感怀忧思不在话下。拜完了周怀章,对着母亲,善渊的心绪缓了些,并将我正式地介绍给她。   三月份的时候事情太多,他没有时间带我来拜祭,一拖就到了现在。我盯着她的相片,依然能感到她眉间的忧郁,我心里暗暗跟她说:妈妈,虽然我从未见过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个平凡女子,不管你在世的时候遭遇了怎样的凄苦,只愿你和爹能在天上相逢,胜却人间。善渊,我也会用我的一生去爱护和保护他的!   正是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又寻到善仁的墓地,献花祭拜。转眼天已黑,我们趁着最后的余晖回了学堂。   一家人都在等着我们吃饭,二太太不无担心地道:“怎么一出去就是一天,我们都怪担心的。”   善渊轻声道:“我们去拜祭爹和大哥了,让二娘费心真是抱歉。”   二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忧伤,沉默几秒低低道:“没事就好,吃饭吧。”   善治和黄瑛见善渊恢复了生气,自然也很高兴,谨儿却被善渊包着白纱的手吓到,不敢靠近,善渊苦笑,将右手放在桌下,学着用左手给谨儿夹菜,虽比不了右手,适应了以后,也算灵活。   这场景让大家心酸,善渊倒不那么在意,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很豁达,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开,我就不得而知了。   前几个晚上我都是和莲依睡一间房,他好了以后我以为他会要我去陪他,那晓得他把谨儿抱进了他房间,说以后谨儿和他一起睡。大家都很吃惊地看着我俩,讪讪地笑着,我无可奈何,也赔着笑,其实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委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我们都在为生存的事奔波着,我和黄瑛、莲依一连几天在外面寻找,还真被善治说对了,根本找不到工作的机会,莲依还有其他大户人家愿意收了做粗活,我和黄瑛即便愿意别人还嫌我们娇贵和手笨了。   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打听到芙蓉宫招人,兴冲冲地赶去,以为能讨个服务生做做,那晓得别人是招舞女和歌女的,我们赶紧撤退,却被老板叫住,他说上次在美国领事馆听我唱歌还可以,黄瑛呢,以前陪善治出来应酬的时候,舞似乎也跳的不错,如果我们愿意的话,两个都留下,不过就只能歌女和舞女了。我和黄瑛异口同声地拒绝,这样的风月场合,实在不适合我们。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我叹一口气,她叹一口气,如此反复,最后相视苦笑,挽手回家了。   临近六月,天气已经有些烦躁,二太太拿着鹅毛扇坐在院子里轻轻地摇着,谨儿和孩子们在房间里看书,现在我们没时间教他们,他们都很懂事地自己学习,有时候还出去卖报纸,拾废品,想法设法地赚点小钱。   倒是善治,整天花钱,还把自己当公子哥呢,他们带出来的钱财几乎已经被他花去大半了,二太太和黄瑛都拿他没办法。我的首饰和衣物莲依都帮我带了出来,我只留下了善渊送我的樱花耳坠,其他的全交给二太太变卖了。   二太太见我回来,将我拉到一旁,做贼般地对我耳语:“倪迭香来了,和善渊在房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出来,我看你和善渊现在挺好的,怎么还出这种事?”   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可还是僵硬地笑着回复二太太:“二娘,您多心了,他们只是好朋友,太久没见了,可能有许多话要说吧。”二太太下巴一缩,眼睛一斜,虎着脸道:“我是替你担心,你怎么总是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那个可是你的丈夫……”我看见倪迭香从善渊的房间出来,赶紧用手臂撞了下她。她没说完,便止住了,眼睛在我和倪迭香身上打转。   倪迭香亭亭走到我面前,巧笑道:“周太太,我能单独跟你谈谈吗?”我点着头,将她领到我和莲依的房间,二太太在我们身后将手中的扇子舞得飞快,显然心里焦急着呢,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抱不平。可是此时的我,只能选择相信善渊,现在的他,身心都太脆弱,我不忍再给他增加一点点的负担,更不能去质问他半句。   我倒了两杯茶放在小木桌上,和她相对而坐,平静地看着她。她盯着茶杯,默默端坐,迟迟未说话。我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却不知如何开口,我和她的名字似乎总是纠结在一起,但实际,我们两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   她从手提小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轻轻推到我面前,“周太太,请你一定要收下这个!”   我拿起信封一看,居然是满满一信封的钱币,赶紧又给她推了回去,“倪小姐,这个我可不能收。”   她柔软白嫩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掌心传递出一种隐隐的母性的温暖,用万分恳切地语气再次拜托道:“周太太,请你一定收下,我欠你们的,几辈子都还不完了,只能用这种方法稍微弥补一下,你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收下吧,就当是我募捐给孩子的。”   她的双眸秋水流连,载着情真意切,我无法拒绝,还在迟疑,她又道:“你放心,这些都是我这几年拍戏存下的血汗钱,干干净净的,跟杨定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将信封放进我手里,不容我再推脱。我想到孩子们确实很需要这笔钱,也就不再推了。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跟我告辞,起身出了房间,我随在身后相送。   送她出了大门,她欲语还休,似乎还有什么要说,我期待地看着她,她低声道:“这件事不要跟善渊说,怕他钻牛角尖。”我点头应允,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周太太,好好照顾善渊!”这句是斟酌再三才说的吧,她对善渊确实关心,我苦涩地笑道:“放心吧,我一定会的,你自己也小心了。”她对我感激一笑,再次转身,悠然离去。   我捏着手中的信封,看着她远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长相守(三)   -->   我将那些钱交给了二太太,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她在打点的。我和黄瑛继续满大街地找工作,善渊也在找,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几天以后,善渊说要去码头做搬运工,我极力反对,温文尔雅的他,风度翩翩的他,我怎么忍心让他去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干粗活呢,我宁愿自己苦点也不希望他的身子再受磨难。可他似乎心意已决!   最终我拗不过他,他还是去了,我不放心,尾随而至。躲在一旁,看着玉树临风的他穿着旧旧的粗布背心,在三教九流的搬运工中穿梭,他的断腕暴露无疑,惹得周围的人对他议论纷纷,他不理不顾,全部的心思就放在肩头的大麻袋上,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与船只和运货地点。   烈日当头,烤得他满头大汗,汗水流过他脸上的伤痕,在弧度完美的下巴处凝聚成河,一滴滴雨落尘土。背心贴着身体,已经不知道汗湿多少次了。他扯下扎在腰间的汗巾,抹了一把脸,又继续朝货船走去,再出来时,肩上又多了两大包,一手费力地扶着,一手压着,步履有些蹒跚了。   我不忍再看下去,擦了夺眶的泪水,转身离开了码头。回到家后,我闷在房里又是一番痛哭,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面对苦难的准备,我以为我可以承受即将发生的一切,但是当苦难如此直观地呈现在我面前后,我才发现,我的承受力不过如此,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   善渊天黑以后才回来,他的脸和手臂都晒脱了一层皮,曾经玉石般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再过不久,绝对就会变得跟那些码头工人一样,黑炭一个。   我从心里堵到喉咙,一口饭也咽不下,他的胃口极好,足足吃了三大碗,吃完以后就要莲依帮他烧水洗澡。   我趁着他洗完以后钻进了他房间,他的上身光着,头扭向背后,似乎在涂药,听见我进门的声音,他赶紧藏起手中的药,将身子坐得端正,不让我看他的背后,还一脸柔和的笑意。   我抢过他手中的药膏,咬着唇道:“我来帮你吧。”他连连说不用,我坚持着,他才无奈地侧过身子,看着他被磨得纵横交错的背,我的眼睛又潮湿了,轻轻帮他把药涂好后,将脸贴在在他坚实的背上,带着恳求的语气道:“不要再去了,好吗?我们现在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   他低着头,没说话,片刻之后,才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子,将我抱进他怀中,细细吻着我的额头,我的眉眼,极尽温柔地道:“总归有这么一天的,未雨绸缪嘛,多赚点钱以后咱们就做点其他的小生意。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我一个大男人,这点苦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倒是你,没必要那么拼命地找事做,钱的事,交给我来发愁吧。”“可是……”他不容我再多说,霸道地吻住我的唇,让我沉醉在他的深吻里无法自拔。   正缠绵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听到细细的笑声,我俩赶紧分开,侧头一看,原来是谨儿偷偷溜进来,撞见了我们的香艳好戏,掩嘴嬉笑呢。善渊倒是神态自若,我怪不好意思的,捂着绯红的面颊出了善渊的房间。   他依旧每天欣然前往码头,丝毫不觉得苦,我渐渐隐忍后,不得不默认接受。黄瑛也想到赚钱的法子,就是卖字画!她在家写好画好以后拿到纸铺去寄卖,赚得虽是微薄的小钱,但好歹也是一份收入,她的人蕙质兰心,她的画也构思精巧,形似神俏,清新秀丽,以写意花鸟为主,还有她的字,俊逸挺秀,妩媚多姿,行笔圆熟而洒脱,我对她的那双巧手真是羡慕不已。   倒是我,百无一用,什么特长都没有,和善治一样,成了吃闲饭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个月,这天,我和黄瑛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房间画画,她画我磨墨,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隐隐夹杂着哭声,我俩赶紧放下笔墨,出去探个究竟。   一出门,便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陌生的男人,长的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善治缩在地上,鼻青脸肿,二太太抱着他不停哭着。   黄瑛冲上去,挡在他们面前,质问道:“你们干什么?”领头的那人冷笑道:“干嘛?收债的!”他将一张纸甩到黄瑛脸上,纸左右轻飘,缓缓落地,黄瑛颤巍巍地拾起那薄纸,是一张欠条,赫然写着:   周善治欠瑞福烟馆捌仟元整,在一九三零年七月十五日前还清。口讲无凭,立字为据。   欠款人:周善治(手指印)   一九三零年六月十五日   黄瑛差点没晕过去,脸色惨白地将欠条递到善治面前,怒斥道:“善治,你为什么会欠这么多钱?”善治无颜以对,双手抱头,一副痛苦无助的模样。   领头的收债人又道:“再给你们三天时间筹钱,要是筹不到的话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走!”甩下这句狠话,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   “善治,你说,是怎么回事?”黄瑛加重了语气,几乎是竭力嘶吼了,她从未如此生气过,二太太抹着眼泪道:“还不是那大烟害的,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那玩意碰不得,他就是断不了……”   善治也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将头埋得更深,身子瑟瑟抖着,那样子看了也可怜,黄瑛不再说话,无声流泪,末了,才哽咽着道:“善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句包含着她太多的失望,穷困不可怕,没有希望才是最可怕的,现在的善治给我们挖了这个大大的无底洞,我们付出再多恐怕也填不满,只要他不回头,我们只能深陷泥潭,怎么也脱不了身。   晚饭的时候,大家愁眉不展地商量对策,二太太心软,手上的钱已经被他骗去大半,就连倪迭香给的钱也所剩无几,即便倾出我们所有,还是差了一大截。   善治此时知道害怕了,他苦苦哀求善渊和二太太帮他,还说那些人穷凶极恶,还不上的话他必死无疑了。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们都恨他的不争气,但恨归恨,却不能撒手不管。   第二天,他们就出去四处筹钱,二太太平日结识了不少阔太太,周家没落后,二太太对这些人都是避而远之的,毕竟云泥有别了,她是个骄傲的人,不想受那些人或怜悯或嘲讽的眼神,今日,也是被善治迫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登门借钱。   那些阔太太中倒不乏慷慨解囊的义气之人,二太太此行小有收获,那是她用仅剩的一点颜面换回的。   善渊则向昔日巡捕房的同僚借了一些,他以前对下属宽厚有礼,那些人对他还是很客气敬重的。   但所有的这些也只是杯水车薪,离善治欠的债务还差许多,眼见三日时间一晃而逝,第三天晚上,善治和二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屋烦闷地踱来踱去。   善治陡地止步,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就提了个小皮箱出来,他擦了下额头的汗,心虚地道:“我看我还是先出去避避,要不然明天真的会被他们打死的。”   黄瑛气道:“你惹出的祸现在一走了之,累了我们一家,他们找不到你,会轻易放过我们吗?”   善治不语,半晌才小心地道:“干脆我们一起走吧,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二太太叹气道:“能走去哪里?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也没个投奔的去处,这里好歹还有片遮风避雨的破瓦顶,去别处只怕要流落街头了。”她搁在桌上的手撑着额头,似乎那头有千斤重般,手指隐隐颤抖。   善渊的眉头拧结,怎么也展不开,许久,他才宽慰大家道:“明天我跟那些人说说吧,让他们再缓几天,无非是要钱,不至于闹出人命的,二哥,你也别太担心。”   善治耐不住了,提了提声调,“欠钱的不是你,你当然说得这么轻松,他们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还是避一下稳妥些。”   他提步欲走,黄瑛沉沉地叫道:“周善治,你敢走!”她阴霾的脸上弥漫悲愤,紧紧咬着牙关,眼里竟生出蚀骨的恨意。这样的她,善治还是颇为忌惮,真的不再前行,他与黄瑛僵持对视片刻,转头进了房,最后还不忘冷冷在黄瑛心头捅一刀:“你这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死!”   黄瑛软软地靠在门上,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我上前扶住她,她看着我,嘴角绽放如昙花般绝世凄美的笑,转眼又恢复漠然,空洞地望着门外的无际黑暗,“我出去一下!”说罢,推开我的手愤然走进黑暗,背影即刻被湮没。   “黄瑛!”我急步追上,出了大门,却已不见了她,两头张望,不知她去向何方。   善渊也追了出来,我们分头寻找。   仲夏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沿路的树下零散地坐着赤膊纳凉的人,我围着四周的街道找了一圈,还是没找见,只好回了学堂,在大门口徘徊等待。   不一会儿,看见善渊垂着脑袋回来了,看样子也是没找到,他揽着我朝屋里走去,安慰道:“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二太太一个人坐在堂屋里,见我们回来急着询问,我们无奈地摇摇头,三人一脸忧色,继续坐着苦等。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看到黄瑛单薄的身影又从黑暗里隐现,手里紧捏着一个信封。   我们都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被她的话弄得不知所措。   她将信封交给二太太,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垂眸道:“我跟芙蓉宫签了一年的合约,这是我提前预支的薪资,从明天开始,我会去那边……跳舞!”最后两个字说得何等悲怆,她交待完就回房了。   我们呆呆地坐着,竟然都说不出一句挽留和反对的话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纸醉金迷的沉沦。   长相守(四)   -->   第二天,收债的如期而至,拿走了我们的全部家当,外加黄瑛未来一年的自由和自尊。   善治逃过一劫,侥幸不已,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改,更没有对黄瑛的愧疚,相反,还把黄瑛当成了一棵摇钱树,更加无所顾忌地出入烟馆。这个男人已经由里至外地被毒品侵蚀,没有半点感情,连心都被熏黑了。   谁都拿他没辙,也就由着他了,只是苦了黄瑛,每天天黑出去,凌晨才回来,善治从来不去接她,全靠善渊接送,黄瑛对善治的心越来越死,她完全可以像汪悦容那样一走了之,可她放不下我们,放不下这个家,她在替善治弥补着。   渐渐的,她跳出了名气,或许她的贤淑气质和博学多才是其他风月女子所没有的,在那样声色犬马的场合显得独特出众,男人们更容易与她交心,都很捧她的场。   她从不在我面前说起芙蓉宫的事,我知道她心底的痛苦,这样一个养在深闺,清丽纯洁如兰花的女子,当她浓妆艳抹,锦衣华服地在灯下旋转飞舞的时候,谁能看到她眼里的万般无奈?当她笑靥如花,风情万种地周旋于各色男人中的时候,谁能看到隐藏在她眼眸深处的那滴泪?这些,善治你知道吗?   日子从指缝间一点点流逝,夏天就那样过去了,我来到这里整整一年。   我和二太太找了处热闹的地方摆了个面摊顺带卖点酸梅汤,生意还行,一家人拼命赚钱,我们和孩子们的糊口问题总算能解决,还能有点结余,可那点结余不够善治挥霍的,我们的日子时时捉襟见肘。   平日大家都吃得很素淡,中秋节那天,我和莲依买了许多菜,做了满满一大桌美味佳肴,难得能吃顿好的,我们的兴致都很高,还备了些薄酒。   善渊从码头回来后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粒米未沾,只顾喝酒。我忍不住问他,他只是淡淡地说没事,他的样子可不像没事。   我没来由地开始担忧,想等吃完饭后找机会单独和他谈谈。   他吃完后要送黄瑛去芙蓉宫,然后在那边一直等到黄瑛下班再一起回来。我趴在房间的窗棂边,盯着院子,盼着他们的身影快点出现。   一边等一边欣赏天上的明月,秋夜凉爽,月明星稀,薄纱笼罩大地,盯着圆月里若隐若现的山水轮廓,似乎在游走变幻,眨了眨眼再看,那里面的阴影又变成了飘渺的浮云姿态。   看了许久,我有了浓浓的倦意,便转趴在一边的桌上小寐。恍惚中,手脚的麻痛不适让我猛地醒来,惺忪双眼望向窗外,却瞧见善渊的身影独立在院内的一棵梧桐树下,清冷月下,更显寂寥。   我轻轻走到他身侧,“善渊?!”他想事情想得出了神,我的声音虽小,他还是被我这声突如其来的低唤惊得一颤。他将头扭到暗处,不想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躲不过我的眼睛,更躲不过这青天明月,他的茫然痛苦在明朗月色下暴露无遗。   我抓着他的手臂,心急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在码头出了什么事?”   他怜惜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小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双手环上他的腰,将身子贴上他,笑道:“我才不觉得苦呢!跟你在一起,再苦,我都甘之如贻!”   他深深地看着我情意绵绵的笑眸,还是挥不散眼中的阴郁,“可是我不想让你过这种生活,给我一点时间,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要靠着自己的力量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急于给我承诺,话语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突然谈这些呢?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他侧过头,避着我的眼睛,“没有!是我觉得自己太没用。”   他受伤的脸正对着我,我轻抚他脸上凸起交错的疤痕,小心地询问:“还疼吗?”他摇了摇头,我又拉起他的右腕,那圆凸新生的肌肤,娇嫩粉红,却让我心如针扎,我温润的唇轻印上那冰凉的肌肤,寸寸细吻,然后抬起头,泪光闪烁,“这里呢?”他还是轻轻摇着头,一把将我抱入怀中,低叹着,“哪里都不疼,就是心疼,心疼二嫂的被逼无奈,心疼二哥的堕落,心疼二娘的为子操劳,还有迭香……”他抱着我的双臂加重了力道,“最心疼的还是你啊!”   我抬眸,对上他闪闪如星的眼睛,粲然笑道:“我很好!”他嘴角上扬,总算有了一丝笑容,“明天我不去码头了,陪你出去走走,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或者想要做得事情?”   我点了点他的眉心,娇嗔道:“干嘛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轻笑:“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明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我吃了一惊:“是吗?”   轮到他点我的额头了,“千真万确,或者你告诉我,是哪一天?到那天的时候再过一次生辰。”他的话语里饱含深意。   我又心虚了,把头埋在他胸膛,撒娇地道:“是明天,就是明天。”   “那你想吃什么?”   “我可以吃牛排吗?好久没吃有点犯馋了。”   “当然可以,我们就吃牛排!还有呢?”   “还有……”   淡淡的桂花清香萦绕着低低诉语的两人,满院馨甜。   第二天,他穿着洁白的衬衣来敲我的门,还系了我送给他的领带,我也选了件雪纺裙与他搭配。平日我们要做些苦累的活,以前的衣服也没怎么穿了,都是穿得极朴素耐脏,方便伸展的粗麻布衣。但不管他怎么穿,都是我眼中的第一美男子。   跟二太太打了招呼,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去了江边。艳阳高照,天气酷热,我俩走得汗流浃背,看见浅滩处有人戏水,顾不得形象,我们也卷起衣袖下去凉快了一番。   就像两个小孩,互相撩水洒向对方,此时一切的不平、伤痛都已远离,只有笑声记录这这一刻最真实的欢乐。玩累了,随处找了棵大树,头并头地躺在它的荫郁下,任半湿的衣服和头发风干。   临近中午,我们踱到西餐厅汇集的那条街道,他径直就走向我们曾经吃过的那家店。   优美的音乐环绕着格调高雅的餐厅,我盯着菜单突然就后悔了,实在不该来这么贵的地方,而且顿然想起善渊的手吃西餐不太方便,我这个猪脑袋怎么就提议吃这个呢,真是灌水了……   善渊已经点好餐,我为难地叫着他:“善渊……”他见我迟迟未点,像是知道我会说什么似的,打断我道:“我来帮你点吧。”而后很快地点好,侍应便拿着餐单退去了。   我歉疚地看着他,他含笑地看着我,“你放心,我有带够钱。”“可是……”他再次打断我,脸色沉了下来,“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老说可是这个词,更不喜欢你因为我顾忌这顾忌那的,放轻松些不好吗?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我笑得勉强,有点委屈,他的语气突然就柔软了:“哎,都是我的错!让你过得这么忧虑。”我急忙解释:“哪有,我不是说过了,我很好,好得不得了。”   他看着我夸张的表情,不置可否地浅笑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吃饭的景象吗?”我怔了几秒,恨恨地道:“怎么不记得,那时你对我比冰山还冷,我暗地里不知道呕了多少气。”   他不好意思地轻挠了几下额头,“当时我是下定决心一辈子冷落你的,可世事难料,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能走到今天。”想起往日的偏执和冷漠,他腼腆地笑了。   侍应将食物端了上来,我把牛排细细切好块,推到善渊面前,他自嘲地道:“没有你帮忙,我还真吃不了这西餐。”他右手垂到桌布下,左手拿叉,神色坦然地挑起肉块慢慢吃着。   纵然他一副豁达模样,我还是不免心酸,赶紧转了话题,边吃边跟他聊以前的事,他时不时痴痴发笑。   吃到一半,我瞅见大门处踏进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倪迭香和杨定之,后面还跟着杨定华和一个陌生女子,他们也看到了我们,倪迭香楞了一下,停住脚步,杨定之却拖着她朝我们走来。   真是冤家路窄!我的心悬了起来,怕他们出言羞辱善渊。   果不其然,他们走到我们桌前,杨定华一脸嘲弄地道:“二位的日子过得挺逍遥的嘛,还能消费得起这种地方,莫非码头工人涨薪资了?”   我蹙眉瞪着他,怒而不语。善渊很淡定,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直有滋有味地吃着。   杨定华一个冷哧,“周少爷,你真厉害,一只手能当两只手用,若是那只手也没了,我倒想看看你还怎么吃牛排?”   我站起身子想反驳他两句,善渊也站起来,拉着我的臂膀,依旧淡定地道:“坐下,吃饭!”平静的语调,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又沉沉坐下,盯着地板思过,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杨定之微笑地看着泰然的善渊,神情微妙。倪迭香眼波在我们脸上流转,突然拉着杨定之的臂弯,笑道:“定之,我们去那边坐吧。”“好啊。”他温柔地应着,搂着倪迭香的纤腰朝不远处的空桌走了,杨定华也跟着,走之前还不屑地看了我们好几眼。   我一肚子的气,善渊倒是无所谓,还宽慰我道:“何必跟无聊的人计较,气坏了身子可划不来。赶快吃吧,吃完了我们去看电影。”他叉了一块牛肉喂进我嘴里,我暗地里瞥着杨定之那桌,他们似乎对我们很感兴趣,仍然时不时望向这边。   哼,估计就是见不得我们好过,那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我和善渊的恩爱甜蜜,于是也叉了块食物喂向善渊,两人相视而笑,继续我们之前的话题。   吃完以后,我们携手潇洒离去,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一路闲逛至明星电影院,下午的电影院人不多,两三堆地散坐着,正上映的一部电影是胡蝶主演的新片《桃花湖》,胶片转得飞快,黑白斑驳的荧幕上演绎一段无声传奇。看惯了好莱坞惊险刺激,特效环生的大片,这种老式的默片其实并不吸引我,奈何此时,这样的休闲时光对我而言已是近乎奢侈,我自然格外珍惜,倚在善渊宽厚的肩膀上,默默观赏,渐渐地竟也入了戏。转眼电影落幕,我还意犹未尽,善渊又陪着我看了下一场。   回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莲依居然还给我下了长寿面,让我意外又感动,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面,这样的和谐画面若能一直持续,即便是清苦点,也是苦中带着甜的。   善治破天荒地说想送黄瑛上班,要善渊在家好好休息,顺便陪陪我,善渊以为他转性了,欣然将差事拱手相让,只是黄瑛一脸不痛快,端着碗筷食不下咽。她的丈夫亲自送她去做舞女,估计哪个女人都会觉得痛彻心扉的讽刺!   他们两人走后,我和善渊聊了会天,就各自回房,早早地睡了。玩了一天,身子特别疲惫,我一躺下便沉沉熟睡。   正睡得酣甜的时候,门外一阵如惊雷般的拍门声将我震醒,天还没亮,窗外一片黑冷。莲依披着外衣开了门,二太太一头栽了进来,莲依赶紧接住她。她步履不稳,脚下发颤,我也上前搀着,将她扶到床边坐下。   她满头冷汗,一脸惊恐,我的心口一揪,半晌不敢开口问她发生何事,她缓了缓气,带着哭腔道:“小毓,瑛儿出事了!”   恨离别(一)   -->   我坐在她身侧,扶着她上下起伏的削肩,强作镇定地问着:“黄瑛,出什么事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个小时前,瑛儿披头散发地跑到我房里来找善治,我看她的衣衫不整,失魂落魄,好像被人……被人……”她不忍说出口,顿了下又接着说:“她很害怕,身子一直发抖,我当时什么都不敢问,只能静静地守着她,好不容易等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她说想洗澡,我就去帮她烧水,转身回来就没看到她了,你说,她能去哪儿啊?”   又一个晴天霹雳向我袭来,我反应不及,紧抓垫下的床单,犹如抓住一棵救命草,头脑再次混沌。   “二哥在哪里?”善渊沉重的声音惊醒了我,他面色黑沉地站在门口,怒气逼人。   二太太幽幽地道:“他出去后就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估计又泡在烟馆里了。”   善渊扭头就走,边走便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出去找他们。”我们赶紧穿好衣服,分头寻着。   从凌晨找到第二天正午,几乎把汉口翻了个遍,就是没找到黄瑛,倒是善渊把善治从烟馆揪了回来。   他听说黄瑛不见了也心急如焚,二太太厉声责问他:“你究竟对瑛儿做了什么?”他一副无辜的模样:“我什么都没做,她上班后我就四处闲逛,到点了我去接她,她已经走了,我只好去了烟馆,再接着就被善渊给拖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语气信誓旦旦,善渊和二太太似乎信了,可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总觉得黄瑛的事一定跟他有关,否则不会灰心至此。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黄瑛,我们的力量有限,善渊只好再次拜托巡捕房的人帮忙,我也跑到芙蓉宫去打听当晚的情景。总算问出来了点眉目,证明善治在撒谎。昨天晚上他根本一直在芙蓉宫跟别人喝酒玩乐,后来黄瑛也是跟他一起离去的。   我不停逼问善治,他就是死不承认。三天过去了,巡捕房那边有了消息,说是在江边找到了一只女鞋,善渊立即过去辨认,证明确实是黄瑛的。   我的心顿时跌进冰窟,在我心中,早就将莲依当成了妹妹,黄瑛更是我的姐姐啊,当初也是一句“少康出事了”,少康就真的没有了,今日又是这样一句话,是不是等同于宣判黄瑛也不会回来了?为何上天要一再强逼我们面对这样的永别?!   善渊并未放弃寻找,我也抱着一线希望,总侥幸地盼着她某一天想通了就会回来。半个月蹉跎而去,等来的却是更加无情的凌迟。   巡捕房说在下游寻到一具女尸,善渊和善治一起去看了。回来后,善治濒临崩溃,蜷在墙角,一动不动。   二太太急急询问善渊,善渊点头默认。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我们悲痛欲绝,心就像那滚落一地的泪珠,摔得四分五裂,粉末化烟。   过了许久,善治才呢喃自语般地坦白了一切,那天晚上,他确实一直都留在芙蓉宫,与以前的几个狐朋旧友饮酒作乐,偏就碰到了杨定华。自黄瑛入了芙蓉宫后,杨定华一直对她心怀不轨,或许因为她是周家的人,又或许杨定华对她确实有了爱慕之意,总之就是对她纠缠不休了。黄瑛怕家里担心,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杨定华知道善治染上烟瘾,很需要钱,于是就对善治威逼利诱,让善治将黄瑛引到他的车里,善治不顾黄瑛的惨烈呼救,撒手离去,黄瑛就生生地被侮辱了。   善治虽然堕落沉沦了,可黄瑛始终相信他对她尚存一丝情意,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如此丧心病狂,将自己推向贼窝,心中仅存的信念被彻底击垮,估计是再也没有生下去的勇气才走上了绝路。   说完事情始末,他痛苦流涕:“我没想到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你去了芙蓉宫那种地方,我以为你早已看开了……小瑛,我对不起你……”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我,我疯了似的扑到他面前,像头暴怒的小母狮子,抓着他撕咬,他的脸颊和脖子瞬间被我抓出几条血印,他不躲闪,任由我拳打脚踢。   二太太一阵惊呼,吓得当场愣住。善渊上前环抱住我,将我拖离善治,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周善治,你这个禽兽,我恨你,我恨你,你把黄瑛还回来……”善渊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脖子,用极压抑的声音安抚着我:“小毓,别这样,别这样,二哥已经够伤心了。”   我挣脱不了,只有捶打善渊的双手出气,“伤心?他还有心吗?他的心早就被狗吃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护着他。”善渊不再言语,把我抱到他的房间,直到我发泄得全身无力才松手。我瘫坐在他的床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他的神色无奈悲凉,转身从抽屉里取了药膏,蹲在我身侧,将我的手抬到膝盖上。他想帮我涂药,我的手指甲劈裂了好几片,是刚刚抓善治的时候弄伤的,看着满手的鲜血我才感到钻心的疼痛。   他的右腕压着我的手背,左手小心地挤着药膏,一边涂一边轻轻地吹着。他垂首忙乎,我盯着他满头的乌发,猛然发现发丝间隐有点点白色,我不禁伸手去触摸,原来只是几日奔波沾染的灰尘,松了口气,但随之又是一股悲怆涌上心间,我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哽咽:“善渊,我好怕,我怕有一天你也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就离开我了。”他轻拍我的背,给我最大的安慰:“你放心,我不会的!”   这番话也只是我俩的自我安慰罢了,人类的承诺怎抵得过天灾人祸?当不幸发生的时候,谁又有力挽狂澜的神力呢?我们只是苍白无力的普通人,只是天际里的蝼蚁微尘,生死由不得我们。   黄瑛的后事是善渊一手料理的,他不让我和二太太目睹黄瑛变形溃烂的身子,怕我们受不了,匆匆下葬后才带我们去拜祭。   善治伤心了几天,之后仍旧天天泡在烟馆里。我基本把他当成一个透明人,他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彻底丢掉了自己的灵魂。   我和二太太继续摆着我们的面摊,这天忙到下午,我只觉得头晕脑胀,全身乏力,二太太便要我先回去休息。   刚进院子,就瞧见善治偷偷摸摸地从我房间钻出来,我挡住他,“你干什么?”   他的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心虚地道:“没什么。”说完抬脚就走。   我瞥了瞥敞得大开的木门,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平日我要干活,戒指带着不方便,我就把它和耳坠用锦帕包着藏在衣柜里。此时锦帕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毫无疑问是善治拿的。   他推开我想走,我死命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嘶吼着:“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善治掰着我的手指,一脸不耐烦。   吵闹声将莲依的姥姥和孩子们都引出了院子。莲依的姥姥在旁边劝着,孩子们见善治欺负我,都来帮我拉着善治。善治被惹恼了,奋力一甩,将孩子们都甩开了,我还是没放手,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恁是将我推开了,那股蛮力把我甩得往后飞了几步,后脑勺重重地撞在院内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我只听到沉沉的“嘣”地一声,眼前发黑,两耳轰鸣,头脑麻痛,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已经躺在房间里,缠着纱布的头很痛很痛,眼前闪动善渊和莲依担忧的面庞,还有他们关心的呼声,似乎还夹杂着黄瑛的。我费力地说了句:“我没事!”善渊的脸黑沉的吓人,他拿着热毛巾轻擦我的脸。   有人轻敲房门,二太太提着一个藤制的箱子走到我面前,眼睛红红地,轻声道:“善渊,小毓,对不住,我想过了,我和善治不能再留在这里连累你们了。我决定去广州投奔徐家,虽然少康的事让两家有了芥蒂,但毕竟是善治的亲姑姑,怎么也不会撒手不理的,你们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谨儿。”她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善渊叫道:“二娘……”二太太无力地朝他摆摆手,“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挽留了。”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善治双手插在裤袋里,漠然看着屋内的生离话别。我抬手指着他,对善渊道:“善渊,他拿了你送我的戒指,还有耳环……”善渊冷冷看着他,他没有丝毫愧疚地嘲讽道:“不就是一个破戒指加一个破耳环,又不值钱,我爹白白养了你这么些年,难道还抵不上这两个破玩意!”   “你……”我气得眼角滚泪,已经没有力气再跟他争辩。善渊擦干我的眼泪,哄着我:“算了,以后我再给你买更好看的。”   善治跟着二太太走了,我们的世界彻底清净。   我的头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开始出去摆面摊,善渊要我在家里多休息,可我不想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那样总会想起很多很多。我宁愿让自己累点,疲倦的身子,麻痹了思想。   此时已是冬至,多灾多难的民国十九年接近了岁末。街上的寒风凛冽地吹着,行人不多,我的生意自然也不好。随手搭的布棚在风里左右摇晃,发出“呼呼”的孤鸣,似乎风再猛烈些,它就会席卷而去。   我坐在桌边,双手托腮,目光呆滞地望着去来的人影发呆。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想,灵魂已经游离到另一个世界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我面前,跟我说了句:“老板娘,给我下碗面!”   我出窍的灵魂渐渐回体,缓缓应道:“好的,请稍等。”我起身准备煮面,猛地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这么面熟,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张比冬日的阳光还要温暖的笑脸。   我痴痴地看着他,他疼惜地看着我。我极力想让自己欢快地迎接这位许久不见的故人,可想说的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颤抖的呜咽:“爱德华,你可回来了!”   恨离别(二)   -->   一年,爱德华整整走了一年,这一年所发生的种种,或许比某些人一生经历的都要多。   我和爱德华相对而坐,他一直微笑地看着我,我则是笑中有泪,心中的欣喜和感慨无法言喻。他的手轻拍我的肩,眼里满是宽容的理解,“小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其实我早就想回来看你们了,可实在走不开,一拖就拖到现在,我以为耽误的只是一些时间,没想到却是很多人的一生。”他难受地低下头。   我轻轻地摇摇头,“爱德华,这些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不可能保护我们一辈子的,上天既然要我们承受这样的磨难,你,或者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爱德华黯然沉默了一会,又含笑地道:“莲依,她还好吗?”   我又轻轻地点头:“她很好,就是跟着我受苦了,爱德华,你若是真的喜欢她,就带她走吧,这里日后都不会太平的,你带她去你的国家,好好生活。”   爱德华面色欣喜,但又闪过一丝凝重,“其实,我有这个打算,怕你不肯放人,更怕她不肯跟我走,在她心里,只怕你和她姥姥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现在就去找她,我会帮你劝她的。”说着,我起身收拾摊子,爱德华也来帮忙。   我们去了莲依做事的那户人家,莲依见了爱德华,呆了好半天,跟我一样,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爱德华开口请别人提前放她回来的。   我想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便让他们两人先回家,我则去码头等善渊。待他忙完后,我们一起去买了一堆菜,知道爱德华回来,善渊也特别开心。虽然以前他们两人并没有太多交集,但爱德华一直是他非常欣赏的人。   回到家后,爱德华和莲依在院子里跟孩子们一起玩耍,他看到我俩,又敬佩又感激:“真没想到,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你们还把孩子照顾的这么好,一直都没有离弃他们,你们很伟大!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的。”我有点脸红,因为我几乎没什么贡献,主要是善渊和黄瑛支撑的这个家。   他看到善渊的右手,眉头紧蹙,气狠狠地道:“善渊,你的断手之痛,我一定会帮你讨个公道的!”善渊淡然地笑了笑,“爱德华,我先谢谢你了,但这是周家和杨家的恩怨,你没必要牵扯进来。”爱德华还欲再说,善渊转了话题:“爱德华,难得今天这么高兴,就不要提无谓的人影响心情了,好吗?”   爱德华深深地看着他,不再说话,仰头饮了一杯酒。我知道善渊的心思,他是不想连累爱德华,更不想周家的不平由外人来替他出头。气氛有点尴尬,我故作轻松地笑道:“莲依,爱德华说想接你去美国,你愿意吗?”   “啊?”莲依傻眼,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除了武汉她哪里都没有去过,更别提出国了,心里自然是不安的。我道:“你放心,你去了爱德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而且那是个非常美丽,充满梦想的国家,我想你会喜欢那里的。”   爱德华有些诧异:“小毓,你好像对美国很熟悉?你去过吗?”   我苦笑:“我倒是想去见识下,可惜没机会,我只是读过一些关于美国的书籍,粗略地知晓一二。”   他恍然一笑,然后很郑重地询问莲依:“莲依,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莲依咬着嘴唇,看了他许久,又看了看我和她姥姥,就这样,眼眸在我们三人脸上不停打转,迟迟做不了决定。她姥姥也劝道:“莲依,你就去吧,姥姥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替我担心。”莲依听她这么说,眼眶陡然湿润。又思索了片刻,最后总算是下了决心:“对不起,爱德华,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姥姥,还有少爷和少奶奶,我不能扔下他们一走了之,真的对不起……”   “莲依!”我和她姥姥都同声唤着她,我们不想成为她获得幸福的阻碍啊,可她决然的脸庞表明她心意已决,我拉着她的手,一切感动尽在不言中,我又何尝舍得她离开呢?只是现在有逃离的机会,我希望她能逃的越远越好,否则以后想要抽身就来不及了。   爱德华本是满脸期待,莲依的决定让他的神色顿时黯淡,不过很快,他像是想通了般,无奈地微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结果了,这样的莲依才是我欣赏的好姑娘。既然她不肯离开,那么只有我留下来了。”   莲依心头一喜,怯怯地道:“你真的愿意留下来?”爱德华含笑颔首,“不过不是现在,我这次回来只能呆几天,我父亲在美国的事务我还要帮忙打理,短期内可能不会再回来,等我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一定会再来中国的。”   我和莲依咧嘴傻笑,守得云开见月明,阴霾了一年的天空总算开始放晴了。   第二天,爱德华就带我和莲依去了一家洋行,那家洋行的老板与他父亲有些交情,他便托老板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文职工作。   这家洋行主要是做货运买卖,类似于现代的物流运输,我在现代学的一些基本知识还算有些用处,莲依则要完全从头学起,叫苦不迭,说做粗活还比这伤脑筋的工作轻松些,可爱德华哪舍得再让她帮别人洗衣做饭呢。我也不停做她的思想工作,既然决定要和爱德华在一起,就要尽量提升自己,跟上爱德华的脚步,要不然,怎么□德华的贤内助呢。她抱怨归抱怨,学起来倒也用心。   本来爱德华也替善渊安排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可他想得太透彻,知道别人肯要他完全是看在爱德华的面上,他自尊心强,宁愿靠自己,也不想接受这样的施舍。我们都无可奈何,也由着他了。   至于那些孩子,爱德华也帮他们找到了更稳妥的地方,是一家基督教会创办的福利院,都是有钱的达官贵人和外国人资助的,条件自然比跟着我们好多了。孩子们临走的时候都哭成一团,不肯离去。后来想到留下会给我们增加许多负担,纵然有万般不舍,最后还是跟着福利院的人走了。   昔日童声趣语的大院空了,静了,当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学堂的时候,总是想起他们欢乐的童颜,想起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那些人,那些事,不经意地就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安顿好一切后,爱德华再次离去。我和莲依很努力地在洋行工作,工作开始慢慢上手,我们的日子似乎正朝向光明大道驶去。   好景不长,爱德华走后不久,洋行老板就把我和莲依叫进办公室单独谈话,他递给我一个装了厚厚一沓钱币的信封,恳切地拜托我们:“二位小姐,对不住,我不能再留着你们了,金领事虽然跟我有交情,但杨家更是我们的大客户,杨二少爷已经对我下了死令,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得罪杨家啊。这些钱够你们一年的薪资,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我没接信封,沉默了几秒,笑道:“老板,我明白你的难处,可是这些钱我们不能收,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我们走了。”   我拉着莲依朝门口走去,老板又叫住我们,硬把信封往我手上塞,“还是收下吧,要不然爱德华少爷会责怪我的。”看着他左右为难的矛盾神情,我还是双手一推,“老板,你放心,爱德华不会怪你,我们什么都不会跟他说的。”   老板动作僵滞,讪讪地笑着,无奈中带着歉意。我们礼貌告辞,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心里并没有太大起伏,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这件小事算不了什么,我的心已经练就的很坚毅了,抑或是麻木。   爱德华估计是对他父亲隐瞒了莲依的事情,即便洋行老板辞退了我们,金领事也没把我们两个小女子放在心上。我和莲依又重操旧业,日子也不是没法过。   民国二十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八月,长江决堤,武汉全境被大水淹没,一时间,人畜漂流,房屋倒塌,淹死者无以数计。我,善渊,莲依和谨儿侥幸存活,大太太和莲依的姥姥年迈形缓,自救乏力,善渊营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大水卷走,吞噬。   洪涛滚滚,大地陆沉。“大船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蚁,漂流四围”一这就是汉口陆沉的真实写照。   我们四人辗转流徙,沿路到处是啼饥号寒的灾民,我们经历了有生以来最艰苦的逃难岁月,逃到与四川交界的一个小山村,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同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趁张学良调动东北军主力入关参加中原大战留驻华北之机,由司令本庄繁亲自策划,在沈阳附近的柳条湖破坏了一小段南满铁路,诬蔑此为东北军所为,当夜向沈阳北大营的东北军发动进攻,史称“柳条湖事变”又称“九一八事变”。①   三镇淹没水中达两月之久,十月,洪水褪去,我们回到满目苍夷的汉口,所有被水淹的街道尽是泥浆,陆续回来的商户都在铲除淤泥,清洗、整理铺面。我们的房子被冲垮了一半,还有一半也微微欲坠。稍微修葺了一下,我们还是住了进去。   此时的我们一无所有,几乎被困入绝境。政府也没有组织任何救灾活动,全靠善渊以前的同僚给我们送了点口粮,饥一顿饱一顿的勉强支撑。   被水灌过的房内非常潮湿,我们身上都生了癣疮,十分难受。我总算明白为何在现代看到的那些摄于民国的发黄陈旧的照片里,人们几乎不笑的,都是一副瘦骨嶙峋,苦大仇深的模样,因为时刻都在发愁生存的问题,哪还有时间和心情笑呢。   至少,我们是很少笑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微笑的能力,成了一个漠然的面瘫。   人祸天灾过后,空前的国难紧接袭来。   日军占领东北后,中国政府向国际联盟控诉日本侵略,为转移焦点,日军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由海军陆战队进攻上海闸北,一二八事变爆发。驻守上海的国民政府军第十九路军(粤军)在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的带领下展开回击,蒋中正也立即派张治中率第五军(中央军)增援上海,双方陷入僵持。二月二十八日,英国、法国、美国三国公使介入调停。五月五日,中日双方签署《淞沪停战协议》,规定中国国军不得驻扎上海,只能保留保安队,日本取得在上海驻军的权利,参与抗战的主力国军第十九路军不得不离开上海。六月,日本军阀全部退回日租界。   但日本军阀在中国北方的军事行动并没有停止,并将军队开进长城一线,进犯热河、察哈尔两省,史称“长城事变”。一九三三年一月,日军进占山海关,开始向中国关内进攻,热河省会承德遭到袭击,仅十余天即告陷落。蒋中正即令驻守平津的西北军第二十九军宋哲元率部抵抗,并派中央军第十七军军长徐庭瑶率所部三个师北上参战。   同年五月,日军向察哈尔进攻,并一度占领察北重镇多伦,不久冯玉祥和吉鸿昌发起组织的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经过五天的激烈战斗夺回多伦,并将日本军阀驱赶出察哈尔,保证了长城战事稳定。五月三十一日,中日签署《塘沽协定》,中国守军退出热河和冀东,日本打开了通往华北的大门。②   北方战事不断,华中中心武汉经过两年的恢复期,渐渐走出了萧条,只是再也回不到鼎盛时期的辉煌了。   ——————————————————————————————————————————   ①②摘自抗日战争资料。   恨离别(三)   -->   善渊曾经说过,要我给他三年时间,三年后会给我创造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他说那话的时候是一九三0年,眼下已经到了一九三四年,四年时间过去了,我们的现状并未得到任何改善,甚至因为战乱,比起以前的日子还难过些。   我对苦难早就习以为常,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能大富大贵,只盼着相依为命的四人能健康平安地活下去。可他不这么认为,残酷的现实磨灭了他的激情和信念,强烈的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他至今未跟我圆房,我也从来没有再要求过。他已经整整三十岁了,我不知道他要耗到什么时候,或许他是害怕吧,害怕圆了房就会有孩子,他不想我们的下一代承受同样的痛苦。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不管我和他有没有夫妻之实,我都认定了他,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够了。   真正打垮他的是又一次的洪涝,一九三五年六月,长江再次决堤,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搭建的家又在瞬间被一片汪洋吞没,这一次武汉被淹了90天。   这90天我们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到处是一片片的瓦砾场。电线中断,店厂歇业,百物腾贵。大部分难民露宿在高地和铁路两旁,或困居在高楼屋顶。白天像火炉似地闷热,积水里漂浮的人畜尸体、污秽垃圾发出阵阵恶臭。入夜全市一片黑暗,蚊蚝鼠蚁,翔集攀缘,与人争地。瘟疫迅速地四处蔓延。   我们实在是无处可躲,不得不求助于爱德华的父亲。   美国领事馆也被淹了,馆里的工作人员都迁移去了上海。我们费尽力气淌到那边的时候,金老爷收拾好东西正欲离开。他对我们很冷淡,可看在爱德华的面上,还是给我们留了一笔钱,允许我们暂住在尚未进水的领事馆三楼。   住的地方是有了,吃的却成了大问题。谨儿饿的天天哭叫,我和莲依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抱头流泪。善渊埋首坐在地上,也是一筹莫展。后来只要是能填肚子的,我们都拿来吃,越是身贱,生命力越顽强吧,我们最终还是熬过了这一劫。   我们的房子这次是彻底被冲毁,洪水刚褪去,美国领事馆的人还未回来,我们只好厚着脸皮继续住下去。   经过这次的天灾以后,善渊就变了。他的眼神黯淡得看不到一丝光亮,每天就闷在屋里,坐在地上发呆,这样的他,让我心疼又担忧,他是真的绝望了吗?   沉默了几日,倪迭香过来看他,杨家在洪灾中也是损失惨重,不过他们底子厚,再次翻身很容易。   她在善渊房里呆了很久,最后善渊总算被她说服,肯出房间了。   出来后,他们什么都没说,径直朝使馆门外奔去。   我杵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并肩而行,也不知是该追还是不该追,善渊的背影不似从前了,几年的艰辛劳作,早已将他玉树挺拔的脊背压得佝偻微驼,犹豫片刻,他们已愈行愈远,最终,我还是转身退回了屋内。   临近天黑,善渊才回来,神色明显比出去的时候轻松,似乎放下了肩头的千斤重担。看来倪迭香果然是最懂他的人,轻而易举就抚慰了他心中的百般痛楚。   我难免有些小别扭,可仔细一想,哎,罢了罢了,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何况,善渊好不容易振作了些,不能再给他增添烦忧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为了给我们找住宿的地方四处奔波,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钱,居然在法租界买了间三室一厅的小公寓,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资助他的人就是倪迭香,肯接受这样的恩惠,倒不像他的作风,这一次,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搬进公寓的那天,我们都浮现了许久不见的笑容,吃了这几个月以来最丰盛的晚餐,善渊一改往日的沉闷,不停给我们夹菜,笑着要我们多吃,平静的生活仿佛又在我的双手可以触及的地方。   好不容易从地狱般的环境里挣脱,我们都身心俱惫,吃饱喝足后各自回房休息。   沾上洁白柔软的枕头,我很快入眠。不知睡了多久,半醒半寐间感觉有人牢牢地盯着我,我睁开眼,正对上那双迷离多情的眼眸,在漆黑的夜里,也闪着深邃的光。   我吓得哆嗦了一下,紧紧抓着被子。坐在床边的那个人,明显是善渊的身形轮廓,看清以后,我轻轻吐了口气,嗔怪道:“善渊,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房间里?”我伸手准备开床头的台灯,他按住我的手,“别开灯!我只是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他俯下身子,贴着我的额头,“对不起,吓到你了,你继续睡,今晚我守着你。”   “好啊。”我给他挪了些位置,拉着他躺下,掀开被子包裹住两人。枕着他的手臂,听着他的心跳,这种感觉真是太久违了。   “小毓,对不起!”他又开始自责,“以前我不该那样对你,使你受了许多委屈。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一定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竭尽所能地对你好,让你开心!”我的手指在他胸前随意划动,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你加倍地弥补我就是了。”   他语气落寞地道:“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我半支起身子,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你是不是有了其它的想法?”我隐隐感觉他似乎有事瞒着我。   他垂眸躲避我的逼视,“没有,你想多了!”我默然盯了他许久,而后鼓起勇气道:“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这五年来,你都不肯跟我圆房?”   他的眼眸垂的更低,沉默了。我无力的把脑袋搁在他胸前,不再言语。他搂着我的肩,呼吸沉重,很久才低低说着:“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苦笑,以后我们还有多少个五年?最灿烂的盛世年华一旦逝去,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我闭上眼睛,不愿再想,睡意渐渐涌来,最后的朦胧意识中,听到善渊在我耳边的深情独白:“小毓,我爱你!”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侧不见了善渊的影子,我慵懒地爬起来走到客厅,看到莲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推了推她,随口问道:“善渊去哪儿了?”   莲依怔怔地看着我,想说又不敢说,挣扎过后,颤声道:“少爷,走了!”我还不以为意,“这么早去哪里了?他有没有说?”   莲依的头直摇晃,她含泪提起脚边的一个皮箱,对着我打开,居然是满满一箱的金条,“这是他留给你和谨少爷的,说是够你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辈子,他还要我转告你,若是一年后他没有回来,你就不用再等他,另外找个对你好的人嫁了。”   我盯着那些灿灿发光的金条,脑子里打了层层死结,久久缓不过神,我推翻眼前的皮箱,抓着莲依的双肩嘶吼着:”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金条”噔噔“的滚了一地,莲依被我的模样吓到,极力用平稳的语气道:”我不知道啊,天还没亮他就叫醒我,跟我说了那些话,然后他就走了,我有挽留,可根本就留不住,我想叫醒你的,他说即便你今天将他留下了,明天后天他还是会走的,我看他的样子是去意已决,谁也留不住的了。“   谁也留不住了?另外找人嫁了?!原来我对他而言,居然是个如此无关痛痒的角色,他说走就走,说放就放了,曾经说过的永不相弃的承诺,曾经保证的不会离开的话语,是这样的廉价,不,也不算廉价,至少他还给了我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些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光芒的片片金色才是此时唯一的真实。   我不甘心接受他替我安排的命运,我要当着他的面问清楚,强撑着身子问道:”他,走了多久?“莲依道:”至少有两个多小时了。“我迅速回房换好衣服,直奔火车站。   车站里人声鼎沸,嘈杂混乱,种种刺鼻的异味熏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发沉重,我从候车厅绕到站台,又从站台绕到候车厅,不知道寻了多少遍,就是没看到他的影子。我坐在车站的木椅上,任悲伤和绝望一点点地浸透我的身体和灵魂。   可我依然无法死心,只好去找倪迭香,既然他们相知相惜,她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一些端倪吧,加上前几天他们经常见面,或许她真的知道他的去向。   来到周家大宅,这里已经让我很陌生了,洪水过后,杨定之很明显地翻新装修过,比起之前反而更精致些。坐在客厅,还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初到这里的回忆一点点被勾起,二太太和汪悦蓉最喜欢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地方闲聊,黄瑛总是垂首静静坐在她们身侧;周怀章和善仁总是步履匆匆地离家,又面色沉重地回来;餐厅完全变了副格局,当年齐聚一堂的画面却历历在目,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眼前晃动,随我模糊的视线渐渐飘远。   “笃笃”的皮鞋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我侧目看着走近的那个人,身形如松,气势凌厉,几年来依旧丝毫未变,善渊与他相比可就沧桑多了,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如我一般的伤情。   轻轻坐到我旁边,他低声道:“她早就走了,你来迟了!”“去哪儿了?”我冷静得不像话,他嘲讽地冷笑:“你说呢?”我咬唇不语,他的讥笑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狂笑,也不知他是在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凑到我面前,刀削般的嘴唇里吐出比刀子还锋利的话语,一句句地划向我伤痕累累的心口:“赵小毓啊赵小毓,你说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人,我看你才是,你白白受了几年的苦,现在得到了什么?看看你憔悴的样子,我都替你不值,要是当初跟了我,怎会落得如此田地?你对他不离不弃,他逃命的时候却抛下你,谁才是他心里真正爱的人,你看透了吧。”   纵然我的心抽痛得近乎窒息,还是异常决绝地回他:“我相信善渊不会这么对我,他一定会再回来的。”说完就跑出了这栋房子,没有哭泣,既然善渊要我等一年,那我就等一年。   恨离别(四)   -->   没有善渊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头两个月我都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每天一醒来就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魂不守舍地度日如年般,善渊的一年之约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和信念,每过一天,似乎就离那希望近了一步。   他留下的金条我分毫未动,因为无法接受他这种违背诺言后自以为是的补偿,我准备将那些财富全部留给谨儿,他毕竟是周家唯一的子孙,若是日后有难处,也替他留了出路。   而我,还是摆着我的面摊,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一来是倔强地维护着我的自尊,二来也让等待的日子不那么空虚。   善渊离去的时候是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日,日子一天天地数过去,由开始的漫长煎熬变成了翘首已盼。距离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五日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刚入九月份的时候我又开始失眠,这一次是兴奋所致,我总盼望着某天一睁眼,就看到他坐在我床头,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我,一如他离去的那晚一样。   真到了九月十五日那天,我一改往日的灰头土脸,精心地整理打扮了一番,一大早就坐在厅里等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就像个木头一样,不吃不喝,一直端坐到黄昏,那扇门就是没动静。   莲依见我一天未进食,端了碗粥来喂我,可我哪吃得下,将碗推得远远的,呆呆地问她:“莲依,你不是说他一年后就会回来吗?现在都一年了,为什么还不见他呢?”莲依费尽心思地安慰我:“说不定是有事给耽搁了,再等两三天,少爷一定会回来的。”她说得那么肯定,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连连点头道:“对,对,一定是这样。”   莲依眼里泛着光,又劝道:“所以你还是吃点东西,少爷可不喜欢这么清瘦的少奶奶呢。”我凄然笑道:“你说得是,我要多存点体力,等他回来好跟他算账。”说着,端起粥一口喝干。   一夜没睡,又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几天,这几天的等待比他刚走的时候更加难过,等着等着,一个月又过去了,仍然不见他回来,此时我才真正害怕起来,以前还能为那点希望坚强地支撑,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我被困在这个迷局之中,无法解脱,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哭,等待的一年我也很少哭,现在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我才开始以泪洗面的发泄,常常抱着枕头垂泪至天明。   当初以为一年的时间很漫长,等岁月逝去以后,才知道光阴是最迅速的,一生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春去夏来,秋走冬至,一九三七年悄然来临。   我终于不那么执着,接受他的离去是一项预谋,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回来,要不然干嘛替我们把退路都安排了?我来到这里八年,从活泼烂漫的十九岁妙龄少女变成了麻木冷漠的二十七岁老处/女。整个人成了一潭死水,没有生气,没有追求,行尸走肉般地渡过一天又一天。不是没想过振作,只是我的快乐和激情似乎都被善渊带走,怎么逼自己努力也看不到光明了。   其实这倒是我来到这里过得最为平淡的日子,没有大起大落的坎坷,也没有大喜大悲的无奈。杨定之时常来我的面摊吃面,他也变了许多,少了以往的霸气和锐气,不管是看我的眼神还是对我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不过气质风度犹在,一惯的黑色西装,体面优雅地坐在我简陋破旧的桌边,俨然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他对善渊和周家所做的一切我是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但又不能任性地赶他走,唯一能想到的应对之策便是沉默再沉默。他一点也不介意,故意挑人最少的下午过来,那时多半就只有我和他两人,不管我的冷淡,他自顾自地说着他的烦恼,他隐藏深处的想法,彻底把我当成倾诉真心的知己好友般,或许我们都受了重大的情伤,他对我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吧。   久而久之,他开始刺探我的内心,“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一直这么等下去吗?”这是他最常问我的一个问题,没有尖酸刻薄的嘲讽,我能感受到他诚心的关切,而我,除了痴痴看他几眼,半句话也答不出,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狡黠如他早看出我眼中的幽怨,他没有步步紧逼,反而带着理解和宽容的笑抚慰我,“赵小毓,不如让我来替你疗伤吧,为何你就不肯考虑一下跟我呢?”   我苦笑而不语,暗想,因为你不是善渊!他像是知道我心中的想法,一脸不甘又夹杂了些自嘲道:“我真想不明白,周善渊有什么好,论相貌我不见得比他差,论才干他不及我一半,你和迭香却对他死心塌地,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变得迷离起来,“倘若你中枪后醒来第一个接触的人是我,你猜我们会怎样?”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逼视,   狠狠地回击他:“即便我第一个接触的是你,我最后爱的仍然只会是善渊,这是天注定的。”   我的话让他失落了一阵,很快他又恢复了笑意,不再自讨没趣,继续谈论他自己的事情。   过完一九三七年的端午节,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是汪悦容。她见到我的时候吃了一惊,连连叹道:“妹妹竟然憔悴成这样,真是造孽啊!”我微笑看着她,七年不见,她对我的印象只怕还停留在当年的二十岁吧。   看得出来她过得不错,依然是得体的妆容和服饰,眉眼间尽是幸福,以前的凉薄尖酸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媚的风情韵味,算起来她也三十五六了,现在的状态似乎比七年前还好,我确实自愧不如。   她此次的目的是来接谨儿的,刚投奔香港亲戚的时候是寄人篱下,一切都不确定,即便想念谨儿也不好接他过去。后来熟悉了那边的环境,结识了许多朋友,难得其中有位经商的田先生,对她一往情深,呵护备至。想不到她竟也是个痴心的人,纵然善仁以前对她不算很好,她心里还是记挂着他,所以婉拒了田先生,哪知那位田先生是个十分执着的人,经过几年的努力,总算打动了佳人的芳心,两人喜结连理后,她第一时间赶了回来,迫不及待想谨儿过去与他们共享天伦。   她顾盼生辉的眼眸闪着幸福的光,爱情就是照耀她的那道光,女人果然还是需要爱的滋润啊。   谨儿长大了,十三岁的他已经是个懂事的小男子汉,个头窜得比我还高,再也不会没大没小地叫我赵小毓,而是一口一个四婶,叫得我真感觉自己老了。   汪悦容一见谨儿就抱着他哭个不停,谨儿倒是镇定得很,小小年纪已是酷哥一个。他对汪悦容的感情很淡了,听到汪悦容要带他走,才慌了手脚,怎么也不依。我和莲依强忍哭意劝着他,汪悦容费尽几天的心思终于又得到他的欢心,怎么说也是母子,亲情血脉割不断的,他最后同意跟随母亲去香港。   我把善渊留下的金条分成两份,一份准备给莲依做嫁妆,一份我交给了汪悦容,那是属于谨儿的,她自然不肯收,推来推去,还是没推过我,无奈接下了。   我和莲依与谨儿话别,三人涟涟不断的泪水把天都弄潮了,绵绵细雨洒在我们身上,愁绪更浓。送走他二人,真的就剩我和莲依相依为命了,她终究也会离开我的,那时我一个人该何去何从?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爱德华回来了,这次是打算长期留下的,不过他被指派去上海工作,准备将莲依也接过去,莲依不愿丢下我一人,迟迟没有跟他走。   此时,平淡的生活已接近尾声,战火的硝烟四处弥漫。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中国驻屯军在北平城西南的宛平进行军事演习时,以一名士兵失踪为理由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方拒绝后,日军随即向宛平城和卢沟桥发动了进攻,中国第二十九军吉星文团奉命还击。事变发生后,华北的中国军政最高长官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在天津与日军谈判,试图以妥协换得事变的和平解决。南京政府判断日本有扩大侵略的可能,一方面通过第三国外交试图阻止日本侵略,另一方面针对事变扩大进行军事准备。   十一日,日本近卫文麿内阁决定向华北增兵,将事变升级为“华北事变”。十七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表示“最后关头一到,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卢沟桥事件)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表明准备全面抗战的方针。   红军以及四川、广西、山西、青海、云南等地将领在事变发生后一致表态拥护政府,要求共同抗日。十九日,宋哲元向日军妥协,准备将北平守中国第二十九军士兵在卢沟桥向日军还击军撤往保定,并承诺阻止中央军北上。   二十四日,宋哲元收到中国政府关于日军增兵的情报,了解到全国的抗战呼声和南京政府的抗战意志,才开始准备抗战;但日本增援的朝鲜军和关东军各部此时已经到达进攻出发位置,二十五日攻占廊坊车站。二十六日,日本中国驻屯军获得参谋本部的动武授权,司令官香月清司向宋哲元发出最后通牒。日军当天在北平广安门与中国军队交火。二十七日,日本陆军下令进攻整个平津地区,并以三个师团增援华北,另各派一个师团前往青岛、上海。二十八日,日军攻占南苑,中国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132师师长赵登禹战死。月底,日军攻占天津、北平,第二十九军退守保定一线,平津作战结束。   日本占领平津之后,七月三十一日蒋中正发表《告全体将士书》,宣告“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中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①   爱德华担心我们的安危,天天打电话要我们去上海。我不想离开那个房子,怕有一天善渊回来找不到我了,其实真有心找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呢?!可我就是那么固执地坚守,那么固执地自欺欺人。   我让莲依先过去,她自然不肯,善渊说过的永不相弃的承诺言犹在耳,只是斯人已不在,真正对我永不相弃的只有莲依。善渊,你还记得回来的路吗?还是你早已将我遗忘?   —————————————————————————————————————————   ①摘自抗日战争资料   迷迭香(上)   -->   战火由沿海向内陆逼近,周围人心惶惶,随处可见卷着铺盖四处窜逃的百姓。我坚守到九月份,忽而想通了,继续固执下去说不定会搭上莲依的性命,她已经为我付出太多太多,我不能再那么自私地让她留在这里陪葬。   好不容易狠下心做了决定,我很快收拾好行囊,一刻也不敢耽搁,怕自己又突然反悔舍不得走了。爱德华知道我们要去上海马上叫人帮忙买了火车票,现在的车票供应紧张,靠我们两个小女子只怕没那么容易买到的。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涌进涌出的人群,我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我所有的牵念和回忆,好的,不好的,早已镌刻在这生活了七年的城市中,此番离去,再回首指不定就是百年身了,我若带着巨大的遗憾离开,今后一定会永难释怀。千回百转的思量,种种心结又缠绕起来,火车启动之前的鸣笛声已经响起,我霍然起身,对莲依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穿过走廊上的乘客,来到车门边,别人正要关上门,我在最后一刻侧身挤下了车。   看着缓缓驶去的火车,我默默念着:莲依,一路顺风了!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割舍不下这里,没有等到善渊回来,我不甘心,我的一生注定跟他纠缠,无法做到像他说的那样另找个人嫁了,如果他不回来,身未亡心已死的我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回到小公寓,给爱德华摇了通电话,跟他说明了情况,再三叮嘱他好好照顾莲依,她跟了我受了这么几年的苦,早就该享福了。爱德华对于我的固执十分无奈,我反而说不出的平静,在这里才有心安的感觉,因为这里有善渊的印迹,有他睡过的床,他枕过的枕头,有他遗留的书本和衣物,看着这些,似乎还能嗅到我曾经熟悉的气息……   莲依到了上海后每天打电话关心我的生活起居,我答应她一定会让自己吃饱穿暖,绝不会亏待半分,她似乎还是不放心,不过大概也知道我的倔脾气了,并不再提要我去上海的事情。   我一个人的生活乏味单调,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写日记记录我的感怀思念,生活跟尼姑庵的小尼姑没多大区别。又过了大半个月,想到以后可能很难买到粮食之类的物资,决定早点做准备囤积一些。   于是找了个天气晴爽的日子,上街大肆采购了一番,让黄包车送到公寓楼下,然后自己一点点的往屋里般,来回几趟,累的直喘气,正想提着最后两包东西上楼的时候,一个布袋承受不住重量断裂了,里面的水果滚了一地,我手忙脚乱地弯身去捡,拾得差不多的时候,眼前陡然出现一双噌亮的黑色皮鞋,一只手将鞋边的水果捡起递给我,我头也没抬道了声谢,猛然觉得不对劲,那人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   心一阵狂跳,我低头蹲在路边,不敢看那个人,怕是又一次的失望。他也站在我面前,不动不说话。深吸几口气,我站起来,幽幽地看着那人。他穿着一袭黑色长风衣,龙章凤姿,气质傲然,眼里有些血丝,双眸依旧邃黑迷人,冷峻的脸庞,干净的下巴,疲惫的神色,挡不住浅浅笑意,脸上的疤痕修复了很多,只剩淡淡的印记,还有手,那只断手接上了假肢,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僵硬地垂在身侧,不知情的人根本就看不出它曾经遭受过极刑。   是他,真的是他回来了!我千盼万盼,盼的就是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来临之时,我完全傻了,像个木头般立在那里。秋风卷起他的衣袂,“小毓!”他的声音随风飘到我耳旁,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沉稳低吟,只是以前是飘渺遥远的,这一次是如此真实。他的身影在模糊中向我靠近,等他揽我入怀,用尽全身力气紧抱我的时候,我已经泣不成声。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宽厚,可我似乎无力回应,仍然像个木头般僵着身子,眼泪是此时唯一的表达。两年的委屈是要发泄很久的,我最后连站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坐在地上,他也蹲着身子继续搂着我,我推开他,略带怨恨地看着他,嘶哑着嗓子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他的眉间拧成川字,似有很难的难言之隐,我想要的只不过是他的一句实话,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肯跟我坦白。   我又问道:“你真的说过要我另嫁他人吗?”他盯了我几秒,沉沉点头,眼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忧郁,我忍着怒气,再次问着:“那么,倪迭香是你带走的吗?你们这两年一直都在一起,是吗?”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抹去眼中的泪水,伸手轻轻摩挲他的脸庞,“你现在看起来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有神采了,更自信了,是因为她吗?”他握着我的手,疼惜地道:“小毓,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怎样?”我近乎用吼的了,他扭过头,心虚地避着,我抓着他的衣襟,拼命摇着他,“周善渊,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说啊,你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吗?我生不如死啊……我一直留在这里就是想有一天能当面问你,为什么弃我而去,为什么要我嫁别人?你说,我只要你的一个答案,你说清楚了,以后随便你去哪里,我不会阻拦,倘若你真要我忘记你,你只需说一句,我一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半点也不留恋,但是,你不说清楚,我死了都不甘心!”   我激动不已,死死抓着他的衣襟,生怕一松手他又消失不见,只差没把他的衣服给扯破。他又伸手想抱我,我往后挪了几步,不愿他再靠近我,他的眼睛比之前更红,无奈叹息道:“小毓对不起,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那之前的事为何会发生?你这样再三遮掩要我怎能相信你?”我期盼地望着他,他依旧一副隐忍心痛的模样,坚毅的嘴唇抿得泛白,若是以前,这样的他会让我卸去所有伪装,不管他做了让我多委屈的事,只要他开心了,我亦觉得很满足,可这一次,我再也豁达不起来,他愿意对另一个人袒露心扉,愿意让另一个人陪伴左右,却不敢对我坦诚相待,事实已经很明显,我们两个就像从来没有平衡过的天平,已经倾斜太久,失衡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这样也好,灭了我纠结的念想。我起身回了公寓,他紧跟着,像个做了错事后手足无措的小孩,我现在真恨他这副模样,狠心将他推了出去,重重关上房门,然后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般,倒在沙发上,思想不是我的了,眼泪也不是我的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驾驭。闭上双眼,忽而有种解脱的畅快感。   我真的太累了吧,如此混沌的状态还能睡得这般沉稳,要不是门外阵阵敲门声将我惊醒,说不定就长睡不起了。我倚着米色木门,犹疑万分,并不是真的想赶他走,只是他太伤我的心,他不给我一个交待,我绝不再委曲求全。   “小毓,开开门,我是倪迭香!”门外响起的是倪迭香悦耳的声音,她一向温柔有礼,在她面前我强硬不起来,缓缓拉开了门。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淡然,那么妖娆袅袅,巧笑嫣然地对着我,只有她一人,不见善渊的身影。她柔软的手拉着我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拖我下楼。外面已经星空灿烂,灯火阑珊,公寓楼下停着一辆小车,她开了门推我进去,然后自己也上车坐到我身旁,又对司机说了句:“开车!”   “去哪?”我不悦地看着她,她一直握着我的手,怕我跑了似的,“到了你就知道了。”她微微笑道。我扭头望向车窗外,揣测行车的路线。这条路我太熟悉了,是通往周家的,果然,不一会儿,车子就在周家大院前停下。   她又拉着我进屋,奇怪的是,屋里不见了杨定之,布局摆设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让我宛如梦中。还没来得及发问,她又带我到我曾经住的别院,轻车熟路的架势,比我这个曾经的女主人还甚。   这里的一切也是分毫未变,我们径直上了二楼,来到我的房间,她将我按在床沿坐下,自己又出去了。我的思绪完全凝住,只有眼睛不闲着,四下打量这个房间,恍若隔世。   发呆了片刻,倪迭香端着两杯茶进来,递了一杯给我,茶雾缭绕,散发淡淡地花香。她顺势坐到我身侧,轻声道:“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就自作主张给你泡了我喜欢喝的茉莉香片。”我猜不透她的用意,不自在地对她笑了笑。   她垂眸凝视着地板,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我也在组织言语,想着怎么开口与她交谈。片刻后,听她婉转轻叹一声,“小毓,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点点头,她又笑了,其实她笑起来更美,没有了冷冰冰的距离感,而是沁人的温柔,让人无法不生好感。   “其实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谈谈了,就是找不到机会,一拖就是好几年,时间可真是比流水还快。小毓,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她的歉意让我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老实说我现在很害怕别人跟我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欲开口,她继续道:“让我先说完好吗?我有好多话想说,从哪儿说起呢?”   她思索几秒,理清了头绪,娓娓叙来:“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日子很清苦,但是童年也算开心,孤儿院的人都对我很好,我自小就喜欢唱歌,每次孤儿院有什么活动,总是我做小代表。我十六岁的时候,院里举行了一场感恩晚会,邀请了城中经常募捐的慈善人士参加,其中有一位导演看中了我,极力说服我出演他的新戏,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院里的人要我答应我便答应了,然后就走上了演戏这条路。   “我懵懂单纯,以为拍戏就是拍戏,没有想到其中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导演经常对我出言轻薄,动手动脚,我很害怕,想逃离也逃不了,因为已经签约,要是我走了,孤儿院肯定会有很大麻烦,我无计可施,只能暗自忍受。那导演见我不识实务,对我愈发得不客气,本来是出演主角的,后来给我改了个最受气的角色,戏里戏分都受尽了别人的白眼,我都咬牙坚持着,有一天,要演一场别人向我泼茶的戏,我知道他们是故意整我,茶水泼了一杯又一杯,导演就是不满意,也不晓得被泼了多少次,他们总算作罢。那次我再也忍不住,寻了个暗处,一个人躲在那里压抑地哭泣。正哭得肝肠寸断时,有人递给了我一块手帕。   “我抬头望去,他逆光站着,只看到那挺拔高大的身子,五官没看清,他嵌在朦胧的光影中,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天神,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神,他是投资这部戏的老板,这天正好过来看看,就看到我被人欺侮,大概对我心生怜惜了吧,他对我好生安慰,带我出去好好吃玩了一番,彻底抚慰了我的悲伤,他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岁,但论相貌和才干都是人中之上,走到哪里都是一帮人对他吹捧着,讨好着,他对别人总是一副冷漠不屑的样子,对我却是极尽温柔,眼眸含笑,对着他的双眸,我的心从未有过的跳跃,他,就是杨定之。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我,导演见了我也是一副谄媚,他一有时间就来看我,带我出去游玩,只要我多看两眼的东西,马上就会有专人送到我手上,在他的照耀下,我彻底变成了一个人人仰望的公主,他说他喜欢我,但是不会强迫我,如果我不愿意,他会一直这么照顾我。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呢?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早已爱上这个男人,只是,我们两个注定不会有结果,因为他已经结婚了,是家里替他安排的,夫人贤淑美丽,出身高贵,是我这个戏子怎么也比不上的。他说他以前以为他爱着他妻子,可跟我在一起后才知道什么是爱的感觉……   “终究没能抵住感情的诱惑,我跟着自己的心做了抉择,与他同居在一起,我第一次爱恋的人,我爱他爱的刻骨,他爱我爱的疯狂,我们恨不得日夜缠绵在一起。有他在幕后坐镇,我在影坛成了呼风唤雨般的女王,风头无人能及,他对我比以前更好,我迷失沉沦在这畸恋中,无法自拔。当时的我很自私,只想着他能朝朝暮暮地陪伴我,完全没有想过他家里的正妻。他似乎也彻底将妻子忘了,大半时间都在我身边,我想要的越来越多,我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唯一,可现实很残酷,他说他爱我,却永远也无法娶我进门。”   迷迭香(下)   -->   她讲到此处停下了,目光飘忽地微怔,似在追忆当年的夙缘,嘴角还是淡如百合的浅笑。   忽然之间,她问我:“小毓,我很坏是吗?”我讪讪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勉强笑道:“感情之事,一向很难说清对错的……”   她笑着摇头,“这是你安慰我的借口,也是我曾经放纵自己的借口,其实感情的事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罢了。凡事都有是非黑白,爱情也不例外,除了两情相悦和一厢情愿,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地带,而我和杨定之就处于这片灰色地带,怎么说都好,还是见不得光的。   “我和他在一起两年,他对我的宠爱有增无减,那时我的确很幸福。偶尔我也会考虑下将来,想到最后却是无果,渐渐我也懒得自寻烦恼了。我们的事他毫不遮掩,经常公然带着我出席各种场合,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想来他家里的人也早有耳闻,我没有愧疚,相反还隐隐得意,这是我向另一个女人示威的最好机会。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女人,我把她当成我最大的敌手,只想着怎么能给她致命的打击,就像鬼迷心窍了般,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残忍无情。   “直到有一天,杨太太白雅惠终于登门造访,她是忍无可忍了吧。跟她面对面我总归有点心虚,不敢直视她,她倒是很平静。最让我锥心的是她是挺着大肚子来找我的,看那样子就快临盆,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杨定之从没有跟我提起杨家的点滴。没有责骂,没有痛哭,她只是凭心静气地与我倾谈,而且完全站在我的立场处处替我着想。   “她说她愿意退出,成全我和杨定之,但是杨家的人极力挽留,连杨定之也不同意离婚,她要杨定之选择,要她或是我,杨定之的答案是两个都要!她不想他为难,大度地要我进门做小,杨定之却拒绝,因为杨家有一条很奇怪的家规,男人在外面怎么风流快活都好,就是不能将外面的女人娶进门,杨家的媳妇都是精挑细选,出自名门望族,杨老爷对妻子百般恩爱,从未纳妾,杨家的子孙也不许纳妾。所以身为戏子的我注定永远没有名分。   “她要我好好想想将来,是愿意像其他女子那样结婚生子,过正常的生活,还是继续留恋这没有未来的感情。她的提醒只此一次,希望我好自为之。这番话对我造成了不小的震撼,杨定之回来后,我便将她的话转述于他,他供认不讳,我当时便傻眼,原来他说永远无法跟我结合是真的,我还奢望自己能改变这种结局,其实一直在改变的那个人是我,我为了他变得自私冷漠,没了自我。我对他使了杀手锏,说不结婚就分开。   “可我并不是白雅惠,没有显赫的娘家做后盾,离开他我就一无所有,他吃定了我,根本没将我的狠话放在心上。我也是被他宠坏了,于是整天跟他吵闹,他开始还哄着我,久了也烦了,很直白地说我们只能是现在这种关系!我再吵闹也没用。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一气之下,收拾衣物要走,这次也把他给激怒了,他将我关了起来,哪里都不许我去。   “我一直被激情蒙蔽着,只看到他平日千依百顺的温柔,哪里想到他还有凶狠毒辣的一面,他能有这样的地位,自然不是善男信女,我入瓮容易出瓮难。被关了两个月,我想的很透彻,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我表面装出与他和好,等他带我出去的时候便寻了个机会逃跑。   “他怎会轻易放过我,很快就在街上把我抓住,我边喊救命边挣扎,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敢帮我,眼看着我就要被拖到他的车上,一只手从我头顶伸出,阻止了杨定之。”   我笑着猜测:“又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只是那人换成了善渊是吗?”   她也笑得酸楚:“是啊,昔日救我的英雄变成了豺狼,真是讽刺啊,所幸上天又派了另一个英雄来救我于水火。那时的我不到二十岁,善渊差不多二十三岁吧,穿着一身笔挺的巡警制服,年轻帅气的脸上满是正气,他凛然地看着杨定之,毫不畏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杨定之面前这样不卑不亢。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巡警,即使知道他无法与杨定之对抗,还是哀求着他救我。   “没想到他们是认识的,开始杨定之还很客气地要他放手,善渊不放。杨定之对他大打出手,他也予以有力的还击,最终,杨定之气急败坏的走了,善渊则将我带回周家。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周家的四少爷,真让人意外,他身上一点富家子弟的高傲跋扈都没有,眼神清澈美好的不像凡夫俗子。而杨定之当然不会善罢干休,他用尽一切方法逼我回到他身边,我跟善渊讲明了一切,正直善良的他没有对我这个弱女子置之不理,竭尽全力护我周全。当时的周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杨定之抵不过,只好暂时作罢,就这样两家因我积下仇怨。   “杨定之对别人心狠手辣,对我还是不忍赶尽杀绝,依然让我拍戏唱歌,还吩咐其他人不许为难我,想来是使的温柔计。可惜我再也不是以前的倪迭香,经历了这些事后我真正地成熟了,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没人能让我依靠一辈子,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我很努力地拍戏赚钱,结识商贾大腕,为以后的命运筹谋。我和善渊,也结下奇妙的情谊,他一直对我很好,外人看来我们似乎有情,其实我们真的只是朋友。他是个很单纯的大男孩,我们会互吐心声,却从未谈及情字。   “见惯风月场所逢场做戏的虚伪男人,我早就认定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认识善渊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种男人,不风流,不滥情,内敛沉稳,热心助人,他的与众不同很快吸引了我,我不自觉地想接近他,渴望得到他的垂青,尽管他身边已有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你。开始我很害怕会再次输在卑微的出身上,毕竟那些有权势的最是讲究门当户对,当我听闻你所做的种种后,我安心了,以我对善渊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喜欢你这种大小姐的,果然,善渊时时在我面前抱怨你,言谈间对你憎恶至极,那种暴怒的表情只有谈起你的时候才见得到。想来他也很可怜,周家的人都护着你,他连找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也因为你的霸道,他身边没有一个异性,所以只好一股脑往我这里发泄。你明里暗里对我使了许多手段,咒骂纠缠不断,我没有退缩,一方面是因为善渊的维护,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轻易放弃,跟他接触的越多,我就越清楚,如果得到了这个男人的心,那么我将会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你越闹得欢,善渊越讨厌你,我的胜算就越大。后来听杨定华说的才知道,我没有遭到你的毒手,还有杨定之的一分功劳啊……”   我越听头垂的越下,羞愧得没脸见人,连连向她致歉。她还是一副释然的笑:“人算不如天算,你们的意外终结了这场纠缠,善渊顶着巨大的压力跟你结了婚,你昏迷的八个月,他的心情很复杂,再也没有人聒噪地围着他,不用担心你又捣出什么乱子,他浑身轻松,但这种轻松马上又被往后的迷茫所代替,如果你永远醒不过来,那他该如何是好?要他置你于不顾他做不到,一辈子守着你,那痛苦也是无止尽的,那段时间他很沉闷,我想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吧。果然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你醒过来了,还失去了以前的所有记忆!我不相信,暗想只怕是你玩的新把戏,之后的事态发展出乎我的意料,你果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粘着他。还记得在江边的餐厅么?你醒来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了,你真的不再是以前的赵小毓,那眼神姿态,与以前的她判若两人。”   “可善渊对你与以往无异,还是那么疏离和厌恶,我暗自欣喜。可很快,他对你的看法逐渐改变,谈起你的时候常常陷入沉思,神情也愈发的迷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我想牢牢抓住他,他对我的感情我再清楚不过,只是怜惜与同情,可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垂死挣扎,但依然挡不住他走向你的脚步。我孤注一掷,又踏上那条老路,如影随形地追随他左右,迷惑众人,也确实挑拨了你们的关系。有一次你吵着要跟他离婚,还搬出了周家,他手足无措,正是那一次,他开始正视你们的夫妻事实,思索几天,他跟我说他要好好珍惜你,要我帮忙想办法将你挽回。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的输了,起初我想不通到底输在哪里,事过境迁后回想,是输给上天了吧,他只许了我和善渊相识的缘,却无相守的份,而你,才是受他眷顾的幸运儿。所以我羡慕你,真的很羡慕。”   “他打算买礼物哄你回心转意,逛了许多店铺也没选中他想要的,后来还是他亲自设计,托人打制了一对樱花形状的耳坠,因为他对这种花有特殊的情感,由此可见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换句话说,他对你已是情根深种了吧。只有跟你在一起,他才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为了看到他舒心的笑容,很奇怪的,一向自私的我居然变得无私起来,很坦然地帮着他,祝福他,爱情不是占有,而是希望所爱的那个人快乐,这个道理我才算明白了。   “好景不长,杨定之摧毁了你们的幸福,这一切皆因我而起,为了阻止他的恶行,我只好回到他身边,他爱我如初,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我心里挂念的只是善渊一人,我忍辱负重地活着是为了他,他的忍辱负重全是为了你,怎样都好,我们一样无怨无悔。”   震惊地看着她淡然自若的绝美容颜,我和善渊几年的平静生活是她以这种方式换来的,这样深情的付出,我未必能做到。   “善渊之所以离开,也是万不得已。那时他有了一个翻身的机会,结果是不确定的,他怕跟你说了就割舍不下,才不告而别,一年的等待,也是担心他若真的回不来,你好对他死心。而我,他是觉得对我亏欠太多,不想继续再欠着我,所以求着那个给他机会的人助我脱困。知道他的打算后,我执意要跟在他身边,对不起,我无意跟你争什么,只知道这将是我与他单独相处的最后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付出我今生最后的眷恋,我想照顾他,陪着他,你不在的日子,让我替你做着这一切,我想象自己就是他的妻子,默默享受这个角色带给我的短暂幸福。其实这两年他并不比你好过多少,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你,除去做正事的时间,剩下的他都用来发呆,望着这张相片发呆。”   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相片,递到我面前,原来是爱德华七年前偷拍我的那张弹钢琴的相片,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相片已经很破旧,周边和表面毛糙泛白,显然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了,我接过相片,盯着那羸弱纤瘦的白色背影,用颤抖的手去抚摸片中人宛若丝绸的黑色瀑布,脑海里只有善渊的名字不停徘徊。   没有察觉到倪迭香已起身离去,另一个人悄然入内,走到我身旁,把我紧紧抱住,我没有抬头看他,窝在他怀中捶打他的胸口,他任由我打着,打了十来下,我猛地推开他,咬唇侧对他,心里的气还是没消完。他凝视我几秒,轻声道:“你等我一下!”然后进了内侧的浴室。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很快就出来了,只围了条白色的浴巾,又拉着我走向浴室。我慌了,问他:“你想干嘛?”他魅惑地笑道:“你说呢?”我低头躲闪他热辣的眼神,又对上他赤/裸的强壮胸膛,避无可避,只好一低再低,盯着地面。   他将我横着抱起,边走边道:“你若不想自己洗,我很乐意帮你。”“啊?”我惊呼着挣开他的怀抱,双手挡在胸前,赶紧道:“不用,我自己来。”说着快速闪进浴室,关上门。   打开水龙头,让水声掩盖我的喘息和心跳,善渊这架势莫非要与我圆房了?我完全没有心里准备,这一刻我不是等待已久了,为何此时如此慌乱,一颗心就快跳出来了。我七想八想,磨磨蹭蹭地洗了很久,看着镜中满面绯红的自己,也不知那晕红是水熏得还是害羞所致,踌躇再三,裹紧浴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善渊侧身倚在床上看书,听到我出来,立即抬头,无奈地道:“你足足洗了一个多小时,只怕都洗掉几层皮了吧。”我嘟哝地反驳:“哪有那么久!”   他见我缩在墙角不动,翻身下床将我拉过去躺下,然后紧贴着躺在我旁边,我紧张地推搡着他,他握住我的一只手,笑着看了我一会,并不说话。只听他沉沉叹了口气,身子就压住了我,他低头在我耳边低语:“小毓,你知道吗?这一刻我等得太久了……”不等我说话,他就封住了我的唇,久违了的深吻,比以往都要狂野炙热。遗失了两年的温存,开始我有些陌生,身子僵硬着。他熟悉的气息很快唤醒了我深藏的激情,我环着他的脖子,与他颈项缠绵。他的手缓缓解开我的浴袍,在我光洁的肌肤上爱抚游走,我不禁痉挛低呼。   他抓住我的手,指引着我回报他的欢爱。一寸寸紧致的皮肤,一块块结实的肌肉,我们在彼此身上留下各自的印记。陡然,我摸到他胸前一块凹凸不平的疙瘩,便俯下头去细看,距离他心脏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与我头上相差无几的疤痕,轻抚那伤疤,我心疼地道:“这伤疤?”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摸着我中枪的地方,道:“就是和你一起中枪的地方,你的在头上,我的在胸前,你说这算不算是我们爱的印记,它此生都不会消失,就像我对你的爱,永远烙在我的心里,你的脑海里……”他细细吻着我发丝里的伤疤,“感谢上天,让你我中了那两枪,尤其是你!”他再次吻着那疤痕,带着虔诚地感恩。   我也轻吻他胸前的印记,他的喘息变得低沉,我们在彼此的的呻吟和渴求中渐渐合为一体……   归去来   -->   如此浓情蜜意的夜晚,让我入坠云雾般的梦境之中,美好得不那么真实。这几年来,我第一次睡得这般沉稳,宛若在汪洋中寻到了天底下最坚固的依靠,所有担忧惶恐皆离我远去。   酣睡中醒来,枕着他的臂膀,映入眼帘的是他光着的上身,我有些羞涩,目光探寻着上移,对上他含笑的黑眸,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看他那阵势只怕是盯着我看了许久,我的脸更红了。虽与他相拥而眠过好几次,但这次是真正的坦呈相对,我们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   他的手指轻轻卷着我散落胸前的长发,只是温柔着笑看我,并不言语。我心里其实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是堵在胸口,感慨不得。他洞察了我的心思吧,眼里涌起丝丝歉意,“小毓,我知道你这几年受了许多委屈,但请相信我,我们的苦日子将永远不再,以后等着我们的都是甘甜了。”   我淡然一笑,没有想象中的欣喜,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我的性子沉淀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少女的天真烂漫早已离我远去,剩下半生别无所求,此时此后的唯一奢求就是他永伴我身侧。激情并未冲昏我的头脑,想到他重生般的回来,我疑惑不安,究竟这两年他遭遇了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倪迭香口中的翻身机会究竟是指的什么?”他坦然地应对:“我找到了我的生父,他有点权势,要我跟他一起去外地打拼,起先我不愿意,后来无路可走只好跟他去了,现在总算闯出了名堂。之所以把你留下,是不想你跟在我身边颠簸,离开你的日子我也不好过,所以,请不要生气了好吗?”他可怜巴巴地讨好我。   我哪忍心生他的气,可是心软归心软,很多事情我不想让他含糊地蒙混过关,于是垮了下脸,严肃地质问:“我当然要生气,你要走为何不跟我说?还要我嫁给别人?”他低垂眼帘,面色亦变得肃静,低沉地叹气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上海吗?你说想跟我生个孩子,其实我何尝不想呢,但是我和你当日是无奈的情形下匆忙被撮合在一起,什么仪式都没有,我始终觉得,我亏欠了你一个婚礼,我没有当着众人和上苍的面给你以最庄严的承诺,贸然就与你……我想那样对你很不公平,所以我打算回到武汉后再做筹备,谁知被后来接踵而来的种种事情耽搁,有时候真想不通老天怎么会忍心这样对待我们周家,这样为难你和我。我失去了一切,生不如死,可为了你我必须振作,我想给你宽裕的生活,老实说我很压抑,很没信心,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耽误你,若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你或许还能再找户好人家。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我依旧一无所有,终于撑不下去了,就另寻了他路。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我只好跟你说了那样的话,但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能失去你,虽身在他乡,却时刻找人关注你的一切,我想好了,倘若你真的对别人动心,我一定马上赶回来破坏,没人能抢走你!”   我瞪了他几眼,然后翻身背对他,冷哼道:“若是我真对别人动了心,你赶回来也没用!”他搂着我,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笑道:“可是你没有让我失望啊,我知道我们两个心里除了彼此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不是吗?”我狠狠拍着他的手背,嗔道:“美得你,我只是想跟你当面问清楚,可不是你说得那样苦守你回来,现在没有牵挂了,我马上就找其他人嫁了,如你所愿!”   他将我抱得更紧,嘴唇在我赤/裸的肩头滑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找谁啊?”我推了他一把,撅嘴道:“谁说我是你的人了?谁规定的?”他笑道:“好好好,我说错了,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别想甩掉我。”我哭笑不得,咬唇看着他,他闪烁的眼眸弥漫了浓浓的柔情,凑到我耳边低语,“这是你的第一次,同样也是我的,我就赖上你了。”   我欢喜又感动,嘴上却暧昧地调侃他:“不会吧?我以前还想着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呢……”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无奈道:“我全是为了你着想,你却这样小瞧我,你可知我以前忍受得多辛苦!”他一个翻身将我压住,难得地坏坏的笑容,“所以以后你要好好补偿我,毕竟压抑了太久,会变得很疯狂的。”他的脸逼近我,我吸了口气,反应不及,道:“你……”他轻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补偿现在开始,顺便再次向你证明我是个没有任何毛病的正常男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带着我沉入情爱的海洋。   春光无限,一室旖旎。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乏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好有人将食物端到房间,我囫囵吞咽了一番。善渊不让我出门,缠了我整整三日,俨然真的要将往日压抑的热情全部释放。期间我问了些他生父的状况,他不愿多答,只简单说了两三句,我再深问他便转移话题。我们足不出房,直到倪迭香来向我们辞行。   她褪下华服,洗了淡妆,穿得极为朴素,素面朝天地坐在厅里,净白的面色掩盖不住容颜的绝色,她也三十岁了啊,豁达睿智取代了年轻时的张扬,眼里是历经岁月沉淀的淡泊,优雅更甚。   听她轻轻说着再见,我居然颇为伤感,甚至有想让她留下的冲动,好不容易化解了与她的间隙,或许我们也能成为知己,何况如今是乱世,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儿呢?我给善渊使了个眼神,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也很意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倪迭香,许久才吐出一句:“保重!”倪迭香嫣然道:“你们也保重!”说完,起身欲走。   我拉住她,“你去哪里?”她深深看了我几眼,轻叹道:“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你们不必记挂着我了。”她推开我的手,一步步地向大门走去,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我的胸口一丝酸堵。   善渊搂着怔怔发呆的我,沉声道:“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了,离开对她而言或许是解脱,她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一直保护她的。”   我靠在他肩头,询问道:“那我们呢?”他笑道:“我们过属于我们的生活,先把婚礼筹办了,然后自然是生儿育女,不过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要去上海,我两年来的辛苦打拼全在那里。”“去哪儿都无所谓,你到哪里我都跟着。”   到上海的车票很快买好了,善渊什么都没让我带,说是上海那边都准备好了,以后要是想念这里,也可以时常回来,反正他留下了好几个仆人打理。   黑亮气派的小车缓缓驶出周宅,我和善渊坐在宽敞的后车厢,刚出门司机就一个急刹车,我们往前一倒,还没坐正,一个女人就跑过来拍我的车窗,一边拍一边说个不停,居然是杨锦书,此刻她披头散发的非常狼狈。可是这个小车的隔音实在太好,我一句也听不清,正想摇下车窗,善渊按住我的手,阻止我开,冷冰冰地对司机说了句:“开车!”   车子启动,杨锦书躲避不及,被噌到地上趴着,但很快她又爬起来追着我们,眼见我们越行越远,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绝望地大哭起来。我下意识地叫道:“停车!”司机却充耳不闻,兀自开得更快了,杨锦书的身影眨眼就瞧不见。   我困惑地看着善渊,隐隐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善渊坦然地对上我怀疑的眼神,戚戚道:“小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可我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一丝冷笑,漠然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抬起装了假肢的右手,眼里腾起仇恨的怒火,“杨家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害得我遗憾终身,我自然要加倍奉还!杨定之砍了我的右手,我砍了他两只手,要不是迭香求情,他的一条腿也废了。还有杨定华,凌/辱二嫂,害她羞愤自尽,我把他大卸八块丢进江里喂鱼了,以慰二嫂的在天之灵。至于其他人,我没怎么为难,只是让她们体验下我们曾经经历得苦日子罢了,这些并不过分吧。”   这样残忍的事情被他轻描淡写地道出,我只觉得头晕气闷,阵阵作呕。慌乱地开了车窗,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才缓过神来。我的反应吓到了善渊,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握住我发抖的手,心疼道:“我就知道你听不得这样血腥的事情,当我没说过,把刚刚的话忘了吧。”   我的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个所以然。善渊有做错吗?好像没有,有仇不报非君子,他确实受了太多的苦,杨定华我也恨之入骨,可是杨定之,那样潇洒不羁的他,一脸邪魅笑容开导我的他,时常与我倾诉心事的他,为情疯狂的他,我怎么恨不起来呢?还为他的结局感慨惋惜……   善渊的眼神比以前更加深邃得难以琢磨,我长叹道:“别太为难杨家的女眷,她们没有什么错,杨锦书就是刁蛮了些,两位杨太太一直也没有参与这些事,周家与杨家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   善渊郑重点头,笑道:“放心好了,你的丈夫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会胡乱撒气的。”   我的目光移到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上,内心无限飘远。   一路风尘,第三次来到上海,在火车上颠簸了一晚,下车后又换了一辆小车,快速地在上海的街道上行驶。沿路都看到行色匆匆的逃难人群,抑或是排着长队等待救济的贫苦大众,还有时不时穿梭巡逻的中国军队,这样残酷的真实提醒着我,战争是真的开始了。   开过闹市,驶到一条僻静的大道,周围的景致似曾相识,我以前好像来过,努力拼凑脑海中残留的点滴记忆,却还是想不起来,我的记性啊,不是一般地差。   直到车子停在那栋黑色大铁院的古典别墅前,我才忆起一切,这里就是我寻到那块珍贵怀表的地方。我呆坐在车上思索,善渊将我拉了出来,揽着我步入那豪华大宅。   假山依旧耸立,喷泉依旧清澈,七年时间这里的一切似乎没有改变分毫。我疑窦丛丛地追随善渊的步子,进了客厅,厅里恭敬地站了一排人,打头的居然是送我怀表的安老爷,气度犹在,面色还是老多了,嘴巴开始干瘪地凹陷;阿东和阿思也在,阿思不再是少女的垂髫发辫,挽了个成熟的妇人头,不过自然有小丫鬟来接她的班,她身后就站了两个;阿东还是一袭黑装,旁边还多了两个与他一般的男人,俨然幽灵三剑客。景色是没变,人还是都变了。   一行七人显然是在等待我们的到来,见我们进屋立即恭敬地行礼鞠躬:“恭迎少爷和夫人回来!”我抓紧了善渊的衣袖,困惑地看着他。善渊拍拍我的手背,领我坐到沙发上。   安老爷上前跟我们打招呼,先是跟善渊寒暄了一番,而后和蔼地对我道:“夫人,还记得老朽吗?”我笑道:“当然记得,安老爷嘛,那天真是谢谢你了。”他爽朗地笑了:“夫人你可别这么叫,真是折煞我了,你叫我安伯便可,算起来应该是我谢谢你才是……”“安伯!”善渊冷淡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给夫人介绍下这屋里的人吧。”“是!”安伯唯喏着,然后一一给我介绍起来,除了我见过的阿东阿思,其他的依次是小贤,卉儿,阿宇和阿祖。除了安伯,其他六人都很沉闷,话很少,气氛略显压抑。   介绍完后,他们就陆续下去忙碌了。善渊很有兴致地带我熟悉房子的环境,我的心绪却一直被种种疑问围绕,善渊和生父究竟是做什么的?强势如杨家说扳倒就扳倒了,还有安伯,一看就不是简单的人物,在善渊面前却言听计从,更重要的是,善渊待人处世也变了很多,一点都不像以前那样谦和恭逊,仅仅是在我面前才展露笑容,在其他人面前冷若冰霜,偷偷观察屋里的人对他甚为惧怕,一言一行都谨慎再三。   我不经意地打探着:“善渊,我是不是该见见你的生父呢?”善渊神色凝滞了几秒,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见总归是要见的,不过不是现在,他很忙的,以后我会安排机会,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无奈作罢,心不在焉地跟着他四处游荡。   匪所思   -->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诺大的餐桌就只有我和善渊两人相对而坐,其他人低头垂首站在一侧,噤若寒蝉。空旷、压抑的氛围缺少了许多生气,饭菜再美味似乎也没什么胃口,我不自觉地怀念起昔日满满一桌人用餐的光景,无拘无束,谈笑风声,终归还是人多抢着吃才有味道。再说了,我又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现在除了善渊,也找不到别个愿意同我言语,便对善渊提起想去看看莲依和爱德华,他们还不知道我来了上海呢。   善渊面露难色,迟疑了许久,显然不愿我出门,但最后还是应允了,说是明日接他们过来吃饭。我却是一刻也等不了,恨不得立即就见到他们,又磨着善渊吃过午饭就带我过去。他没依,叮嘱我下午好好陪着他休息,哪里都不许去,我只有作罢,不过多了一丝盼头,精神大好。   第二日,爱德华和莲依果然来了,我满心欢喜地迎接着,莲依也开始尝试时髦漂亮的洋装,还烫了头发,看着不比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差,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可比我那张蹉跎的脸娇艳十倍不止,看来爱德华待她很不错,他俩总算圆满了。   我拉着他们不停絮叨,爱德华依旧风趣幽默,在他的感染下,莲依贫嘴的功力见长。善渊静静坐在我旁边,微笑着听我们高谈阔论,并不加入,目光一直流连在我身上,带着丝丝满足。每次说到兴头上,三人不免开怀大笑一番,善渊还是笑得极内敛,似乎在压抑着自己,又似乎有重重心事,总之,我猜不透他就是了。直到爱德华和莲依说起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他才提了兴趣,商量着我们也一并办了。   说办就办,接下来半个月,善渊为了我们的婚礼忙碌着,订礼服,安排场地,不让我操一点点的心,全部自己一手经办。结婚戒指我们本来就有一对,我的被善仁偷走,善渊的还保留着,他让人照着他那款又定做了一枚女戒,顺便连丢了的樱花耳坠也一起补了给我。   筹备妥善后,在圣伊纳爵主教座堂,即天主教上海教区的主教府所在地,两对新人从堂身上颇似轮盘状的十字架下穿过,曳地白纱裙,簌簌滑过鲜艳的红毯,两边铺满圣洁沁香的百合,头顶七彩玻璃穹顶,静谧柔和的阳光穿透彩色玻璃,在四人身上洒下最神圣的光辉。我们对着庄严的十字和天父圣像,许下彼此永恒的承诺。没有其他亲朋好友,有上帝见证足以。在神父的主持声中,我们宣誓,交换戒指,开启了新的命运齿轮。   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新婚燕尔的日子却是这时才开始,我一塌糊涂地幸福了好几日,想起外公过世了这几年,竟一次也没去祭拜过,当下心里内疚得很,即刻跟善渊说明,善渊宽慰我道:“这个不用你提醒,我在上海的这两年,时常去他坟前上香烧纸,也算是替你尽了点孝心了,不如明日我带你再去祭拜祭拜。”我连连谢了他一番,他捏了一把我的脸,“你的外公不就是我的外公么?何必客气。”   第二日善渊让小贤准备了祭拜的香烛纸钱拎着,又叫阿宇开车送我们去了外公的墓地,此时刚入初冬,墓地周围落叶覆枯草,满目萧条。外公的墓地整理得很干净,碑前插了几只燃尽的香烛棍,一捧变了颜色的白菊静静躺在黑色光滑的墓志铭上,一看便是有人经常探扫。   我用新花替了旧花,点了香烛,含泪烧了许多纸钱。冥灰飞扬,碎碎飘向四面八方,有些散落在我和善渊的头上,身上,染上点点灰白。我们站在空旷的墓地,一黑一白两身影,任风撩着大衣衣角,吹散缅怀故人的忧思。   祭拜完了,正巧到吃午饭的时间,善渊带我去了处僻静的餐厅,外面看起来朴实,内则精致独特,装修摆饰考究古典,处处溢出低调奢华。盛菜的碗碟皆是木质,色泽净透,纹路清晰,各色菜肴精心摆放在碟中,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等等,衬着原生态的木纹,一股自然的清新之气沁入心脾,如沐春风般。   我品尝了几样,赞不绝口道:“味道还真不错,这哪里是做菜,分明是艺术品嘛。你还挺会找地方的,这么偏的餐厅都被你挖出来了。”善渊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也是由人引荐而来,这样的店还有好几处,每处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改天我一一带你去。”   我微微蹙眉道:“原来你这两年就忙乎着些吃喝玩乐的琐事。”   “吃喝玩乐只怕是你的头等大事,这些在我眼里不过是应酬的场合,我可没精力放在这上面。”他反过来揶揄我了。   我顺势问道:“那你的精力都放哪儿拉?”他眼眸含笑打量我:“男人间的事你也如此好奇,少打听些烦心事,一身清闲的享福不好吗?”“我只觉得你与以往不大一样了,我们之间好像多了两年的距离和陌生感。所以想多知道些你的事情,这也有错?”   他面色一凛,沉默片刻,抬手替我夹了许多菜,还是笑道:“你多心了,或许我对别人是冷了些,对你却绝不会变的!我希望你以后生活无忧,远离世俗烦恼,所做的一切也都基于此,这份心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痴痴看他两眼,点头叹息着:“我懂了!”接下来,我不再问一句,只顾着消灭眼前的美食,余光看到善渊明显舒了口气。   吃完出馆,等在车内的阿宇和小贤下车相迎,旁边另一辆车下来的是阿祖,他何时来的?   善渊交代阿祖送我和小贤先回去,他还要和阿宇去办其他事情,我叮咛了他几句就上了车。   想到回去闷在屋子里不晓得做什么,心里有点空荡,斜眼正好瞧见路边有家卖布皮和毛线的店铺,赶紧叫阿祖停了车。   我正欲拉门下车,小贤却拉着我,阻止道:“夫人,你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就成,不必亲自动手的。”我笑道:“这件事还非得我动手不成,我想买点毛线替你家少爷织围巾和毛衣,自然要亲自挑选方显诚意。”说着,又推车门,小贤急了,拉着我的手臂不放:“夫人,少爷吩咐过我不能让夫人接触闲杂人等,要是少爷知道我泄了职,可不会轻饶我的,求夫人体谅下我这个做下人的吧。”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商店,还是极有耐心地道:“若是少爷责怪,我会说明情况的,你无须担心。”她犹豫着不肯放手,眼里竟急出了眼泪。   我也有些恼火,觉得自己像是被监禁着失去了自由般,连这点小事也做不了了?当下冲动地推开她,毅然下了车,小贤开始惧怕,不再劝阻,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进店。   难得提起的兴致,被这样的不愉快影响了,我也无心再细挑,看着颜色还凑合,就随手选了一款,正欲去付钱,掌柜台已站了另一位妇人,见了我,惊呼道:“小毓,是你么?”   我看向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一边打量她,一边冥思苦想,她笑着挥了挥手,“你不记得了,我是你的二姨姥姥啊!”我恍然想起,她是外公的二姨太,以前见她们的时候都是穿金戴银,争奇斗艳,眼前的她洗尽铅华,一副贤惠安详的模样,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慈爱道:“算起来有七年多没见了,我时时念叨着你呢,当年的那些事想起来挺不好受的,你还怪我们的袖手旁观吗?”我淡然摇摇头,“即使你们插手,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了,又何必连累你们。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吧?”   她讪讪地挤出点笑:“现今这世道能有多好,她们都离开了上海,就我留下来了,日子过得很勉强,混着七年就没了,真是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语音哽咽,我看着她枯瘦的身材,暗淡的脸色,心想她也受了许多苦吧,否则不会感怀至此。一直都是旧人一个个地离我而去,如今还能有故人重逢的时候,是何等幸运,纵然以前的回忆有些不堪,我一概不想再计较,轻声道:“您住哪儿?有时间我去看您。”她抽出手绢擦了擦眼角,“那地方是个旮旯窝,你估计找不到的,不如你把你的住处告诉我,我去找你吧。”   我不知具体位置,便问身后的小贤,她回我说她也不知道,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找店铺老板借了纸笔,让二姨太将她的地址写下了。我们提着买好的毛线出了店,阿祖替我拉开车门,我对二姨太道:“不如先送您回去?我也好熟悉下地方。”   “好啊。”二姨太爽快地答应,阿祖却挡在门边不动,面色冰冷抗拒,二姨太见了又笑道:“还是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我叫道:“阿祖,她是我姥姥,让她上来!”阿祖犹豫了几秒,替她拉开了门。   二姨太小心翼翼地上了车,小贤紧跟着,车内气氛鬼魅。阿祖冷漠,小贤惶恐,似乎我踩了他们的雷区,二姨太狐疑地打量他二人,又时不时地转头用眼神询问我,别说是她,连我都觉得奇怪,他们两个的过度反应让我压抑和不安。   二姨太将街道名跟阿祖说了,阿祖默默地开着。沉默了一会,二姨太又忍不住跟我聊了起来:“小毓,还记得韦德吧?当初害了你们,风光了好几年,前段时间遭到报应了,被人乱刀砍死在街头,惨不忍睹,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你说这人的命啊,也不知他得罪了谁,老天也算是替你外公和善渊报了仇。”   我脑中一轰,第一想法就是会不会是善渊叫人做的?!车子陡然停了,“到了。”阿祖冷冷的声音响起,二姨太说得意犹未尽,瞧了瞧窗外,道:“真的到了。”只好下车,临走还叮嘱我时常来看她,我应允着。   回到大别墅,我一肚子的气,坐在客厅等着善渊回来。临近天黑,他才回。本来想抱着我温存一番,却看到我冷若冰霜的脸,他急急询问:“你怎么了?”我瞪着他:“应该是我问你,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知道,还要叫两个人监视我?”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监视?我只是怕你有危险,要他们好好保护你而已。”   “是吗?不让我自由活动,不让我跟别人交谈,这叫保护?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么怕别人对付你或者我?”我越说越气。   “为何你总怀疑我的好心,事实你还是买了你该买的,见了你该见的,还有什么不满意?”他的语气也不怎么好。   我冷哼:“真是忠心啊,一早就跟你汇报了情况,还说不是监视?”   他的眼底有些神伤,“我再说一次,只是担心你,现在不太平你不知道吗?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和任性?要是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你体谅下我的心情好不好?”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我找不到反驳的话,缓了缓气,道:“总之我不喜欢你的这种方式。”他无可奈何,“我会交待他们,以后你说了算,不过出去还是提前跟我说,我尽量抽时间陪着你,实在没时间,就带上阿东吧,他身手好,我也安点心。”   事实我可以出门的日子少之又少,一则无处可去,二则上海越来越乱,我不想善渊整天为我担心,只能宅在别墅的,每天就是看书睡觉,醒了又再看书或者织织毛线,善渊见我如此之乖,心头大喜,对我愈发宠着。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日军攻占上海,中国军队撤离,上海沦陷,日军在上海为所欲为,上海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举国皆悲,我却在这个时候检查出有喜了,善渊欣喜若狂,对我更加呵护备至,时时嘘寒问暖,即便是外出办事的时候也一天好几通电话拨回来问我的情况。   莲依知道喜讯后,也和爱德华过来看了我。两人神情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沉重了,话也不多,我猜测是因为战乱的原因,看着无辜百姓惨遭杀戮,饿殍满地,热心助人的爱德华心里自然不好受,这一次,我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想帮谁就帮谁,形势和人力都不允许,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人瓦上霜是管不着了。   “小毓!”爱德华深沉地看着我,蓝色眸子漾着光,显得很忧郁,“你现在很幸福,是吗?”我笑着点头:“是的,跟很多人比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不,可以说,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爱德华笑了,眼里的忧郁一扫而空,“那就好好把握这种幸福,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去理会,只要牢牢抓着你的幸福,哪怕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幸福,你也抓住,别放手!就怕你这个傻丫头想不开……”   “爱德华,我们该走了,你不是还有其他事么?”莲依的声音不经意间响起,怎么我听着有些紧张,似是故意打断爱德华的话。他们站起来告辞,我送他们出门,看着绝尘而去的小车,总觉得爱德华的那番话里不简单。   还有善渊,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了还钻到书房忙乎着,说他日理万机都不为过,我就奇怪了,战乱时候还有什么生意是这么好做的?难不成是贩卖军火?我猜测得再玄乎也没用,他对我可谓是保密到底,我虽时常去他的书房拿书看,可除了书也没见着其他的什么机密文件,只有一个大大的银色保险箱,钥匙是他随身携带的,我之前本没有兴趣打探他的隐私,他的种种神秘却勾起了我的邪念,我思索着暗地里找个机会,拿了钥匙去探个究竟。   闷了差不多两个月,转眼又快到圣诞节了,我想去商行逛逛帮善渊买点什么,于是跟他打了招呼,他让阿东护送着我上街。街上人少得可怜,店铺开着的也不多,街道上零散着摆着几个小摊,白色的招牌幌子被风吹的晃晃悠悠。军绿色的吉普车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巡逻,车里坐着的是披着黄鼠狼皮的日军,他们所到之处,人人避闪不及。   这是我第一次真实地看到残暴凶狠的日本鬼子,心里腾起的愤恨不必说了,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模样,我的手紧紧握成拳,眼里就快喷出火来。   身侧的小贤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小心询问着:“夫人,你没事吧?”我咬唇道:“没事!转头回去吧,我不想买东西了。”   阿祖听了,一言不发地打着方向盘调了头。开到一个路口,阿东说要去买盒烟,阿祖只好又把车停在了路边,阿东大步地朝着不远处的一个烟铺走去。   我无聊地看着窗外,猛地听到阿祖叫我:“夫人,听说你很喜欢读书是吗?”我扭头愕然地看着他,他也侧着身子回头看我,平时他沉默寡言,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这次算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低声道:“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的。”他从车厢暗格里抽出一本书递给我,“我觉得这本书不错,夫人可以看看!”我顺手接过,那本书封面有些皱了,黑色封底印着一个大大的男人头像,脸上有条长长的疤痕,满面沧桑,下面斗大的两个字是书名—《牛虻》。   我轻抚书名,嫣然道:“这本书我很久很久以前看过,不过都忘记了,正好重温一遍吧。”“夫人,我知道有一个书局有很多这类型的书,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呢?”刚说完,阿东已经回来,坐定以后,阿祖继续开着车。   “是吗?”我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文字:“谨以此书勉励与我一同奋斗的战友们!--文玉赠,一九三七年初。”看到落款,我心头一震,文玉,文玉,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这字迹也一如那人的清秀,是她,就是她。文玉反过来便是玉文,与御文谐音,当初我们办杂志社的时候,御文正好是用文玉二字当做笔名的,更让我震撼的是落款的时间,是今年年初,如此说来,她当日并没有死,只怕现在都还活着。   我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呼吸也激动得急促,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心透过后视镜看着阿祖,他正好也用这种方法观察我,我的神情大变他都尽收眼底了。他的眉头蹙着,眼里是说不清的漩涡,已经将我深深地吸进去了,我们就在后视镜里用眼神捕捉对方的心理。   他的眼睛迅速地朝阿东一瞥,我已然明了,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装作突然想起似的,对阿东道:“阿东,我想起来了,少爷说今天想吃烤鸭,可我现在要去书局买几本书,去来怕时间不够了,麻烦你帮忙跑一趟宝昌路,那里的烤鸭最地道,少爷最喜欢了。”   阿东应着:“夫人客气了,我这就去,阿祖,小贤,照顾好夫人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俩是问。”说罢,让阿祖停了车,他下车拦住一辆黄包车,叮铃铃地远去了。   我舒了口气,故作平静地叫阿祖开车去书局,其实手心早已被冷汗染透,阿祖,他真能让我再次见到御文吗?抑或也可以再见到少康?如果是真的,那对我和善渊而言,是比天还大的好消息。   美人计   -->   开了几分钟,阿祖又在路边停下,回头对我们道:“夫人口渴了吧,我去给你们买点喝的。”我笑着谢过。   他进了一家店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瓶汽水,亦叫荷兰水,递给我和小贤,然后继续开车。   小贤欢喜地接过,小口小口地饮着,我确实也口干,举着瓶子猛灌,老实说味道还真的挺地道,喝了以后内外凉爽,头脑更加清醒。小贤正好与我相反,她一瓶见底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在座椅上,眼睛慢慢合着,居然睡着了。   我豁然明白,是阿祖做了手脚,担忧地问他:“你给小贤喝的是什么?”阿祖笑道:“夫人放心,只是加了点迷药,睡两个小时醒来就没事了,我带你去见的人是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故只能出此下策了。”   小车进了不知名的街道,停在一栋三层楼房前,周围种了许多大树,那楼房隐藏在繁茂的枝叶后面,清幽静谧,有一种世外桃源的遗世之风。阿祖停好车,领着我进去。   一层是书局,书架鳞次栉比地排列,一进去就闻到淡淡的墨香,有好几个人在静静地挑选书籍。我跟着阿祖穿过各类书架,进了一条昏暗的狭长走廊,两边时不时出现一扇木门,不知这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陡然,阿祖在其中一栋木门前停下,推开门进去了,里面有床有桌,看样子极像是小旅馆。   他谨慎地关好房门,移开靠墙的衣柜,又露出一道矮小的门,拉开那门,是通向地下的楼梯,他轻声道:“我们下去,小心被撞到了头。”说着,点了一盏油灯,打前走着。   我弯身踏上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一步一步地下探。周围很黑,只有油灯照出仅有的光亮,其实我是个很胆小的人,这样比鬼片还诡异的地方平时我想都不敢想,现在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因为我的脑海被御文和少康充盈,无暇顾及其他。   难怪要叫地下工作者,还真的是在地下室啊,总算走完楼梯,下面倒是有电灯,小小的昏黄,勉强能看清。逼仄的空间,摆满桌椅,一个纤细的人影坐在桌边,似是等待许久了,看着我们来立即站了起来。   她穿着灰蓝的旗袍,套了件宽大的米色毛衣,齐耳短发散落在鬓角,还是御文式的简朴干练。我们默默对视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她拉着我坐下,将我紧紧抱住,两具身体同样微微颤抖。许久,我们平定了些,她抚摸着我的脸庞,像个大姐姐般,柔声道:“小毓,好久不见了!”嗓子再也不是少女的清脆悦耳,而是疲惫的沙哑。我凝视着她,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就是眼角被岁月无情地刻了两条纹路,嘴角亦是,昏黄的灯光显得她的脸色愈发地沧桑,我有点感慨,有点心疼,握住她的手,只是叫着她的名字:“御文,御文!”   “还有我呢!”我背后的暗处也闪出一个人,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他总是喜欢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微笑俯视众生,连他说的话别人听来也带着丝不羁的笑,这样的波澜不惊,这样的淡然笃定,不会有别个了。   我站起身子,咬唇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人,眼里堆积的泪水此时凝成滴滴玉珠,断线般地滚落。水雾中的少康抿嘴笑着,毫不嘴软地打趣道:“赵小毓,一晃你都快三十岁了,马上就做人家的妈了,怎么还是个爱哭鬼呢?!”   我泪眼婆娑地瞪着他,走到他面前,狠狠捶了他几拳,咬牙切齿道:“徐少康,你狠,你好狠!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还有御文,你们算什么朋友?”八年前以为他们没了,我和善渊伤心欲绝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让我心有余悸。   少康的双手轻轻落在我肩头,那手似乎也在抖,微微弯起的眼里平和中夹着激动,欢喜中带着痛楚,尽力用轻松的语气安抚我:“小毓,莫激动,悠着些,免得动了胎气,我们这么做自然有我们的理由,稍后会慢慢跟你说的。”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阿祖插嘴道:“最好是长话短说,我们的时间不多。”   少康沉沉点头,四人陆续坐下。阿祖和御文的目光落到少康身上,少康的目光则落到我身上,这架势让我压力倍增。他伤感地看了我一会,又低头看着地面,半个字也没挤出来,旁边的阿祖和御文眼瞧着焦急得很,我也憋得慌,这里的空气很闷,我都快呼吸不畅了,不禁道:“到底什么事?让你们这么难开口?不如去我住的地方,顺便见见你的四表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非常高兴。”   少康低声反驳道:“他不是我表哥,再也不是!”这句话从他心里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最无奈的悲愤。   “少康?”我反应不及,没有明白他的话。少康不再多说,倒是御文继续道:“这就是我们想跟你说的事,你的丈夫,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现在做得是什么勾当?”   我看着御文严肃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我确实不知道!难道善渊他……他做了什么坏事?”   御文躲闪着我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忽而将话题扯到很远的以前,“我和少康之所以加入革命组织,是为了不久的将来,中国可以摆脱困境,走向光明,同胞能远离战乱,和睦团圆。如果牺牲了我们这一代,可以换回未来无数后代的安定,再苦我们也无怨无悔了。开始我们的目标是腐败软弱的南京政府,被他们派来的人逼得掉进了江水,我和少康游水的功夫都不错,所以逃过一劫。大家都以为我们死了,我们也将错就错,一来为了避免连累家人,二来以死人的身份做幌子,我们两人行动起来反而更加安全。上天庇佑,这几年我们虽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但都有惊无险,坎坷活到今日。七七事变以后,全国联合抗日,我们的工作方向也以此为重,主要收集日方情报,阻击破坏他们的进攻。日军步步紧逼,中国节节败退,一个个的城市相继沦陷,我们痛心疾首,却无力改变。   “日军驻华陆相手下有一名大将军,名叫影佐光卫,是个很擅长用兵的野心家,日军现在的胜利他实在功不可没。他有一个儿子,名叫影佐尚一,如今掌控上海的便是此人。根据我们收集到的情报,他手上有许多绝密的军事文件,包括日军接下来的作战计划,重要军事基地,若是得到那些资料,说不定能扭转乾坤,形势利好。可是此人极为谨慎,我们派了好几个人接近他,他都冷然处之,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是做了他家的司机,根本无法再前行一步。没有办法的办法下,我们只好拜托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助我们一臂之力!”   御文的话如轰顶的五雷,将我劈得耳鸣目炫,一时天旋地转,末日降临般地绝望。我言不能,行无力,呆立了好久,发狂似的笑了,“御文,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善渊,绝对不是,他不叫什么影佐尚一,他姓周,叫周善渊啊!你们的情报一定出了错!”   御文怜惜地看着我,纵然不忍,言语却是更加逼甚:“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也想一直隐瞒着你,让你无忧无虑地与他好好过日子,但眼下,我们真是走投无路,找不到别的法子了。”   天堂与地狱,不过一步之遥。前一秒,我还感恩上苍待我之厚,几乎让我拥有世间一切的美好和希望,后一秒,却被告之这些不过是阳光下七彩的肥皂泡,看似很美,一刺就破。我心里翻江倒海般,理智与情感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撕成碎片,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流淌,穿过冰冷的指缝,化作嘴里的咸涩。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了吧,想起爱德华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他是知道的,莲依也知道,隐瞒的只是我一人。或许他们认为隐瞒比较容易,隐瞒我就会幸福,可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能做到不在乎其他,只抓住自己的幸福吗?   善渊,他也算用心良苦,以为不让我接触外界我就不会知道,须知,纸怎包得住火呢?他,他整日里忙得竟是如何侵略中国,如何蚕食我们的土地,而我,还心疼他的操劳,日日替他端茶揉背,我简直就是个帮凶!善渊,我要当面质问他,将我置于何地,他该知道我有多渴望和平安定,多憎恨残暴的侵略者,多怜悯贫苦百姓,可他,却这样辜负我的信任。   我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少康搂着我,安慰我,“我也很难过,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却选了这条路,我的痛不比你轻,也从未想过他的生父竟然会是一个日本人,而且他还真的就认贼作父了。小毓,若是你不愿意,我们不逼你,你忘了今天的一切,像往常那样生活吧,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你。”   御文决然道:“不行,这次她必须帮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连这点牺牲也不肯吗?”   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期盼着我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低声啜泣,说不出话来。   许久,我痛定思痛,轻轻地说道:“我愿意,就像御文说的,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们以前都是站在同一条道上,这次也绝不会例外。”   “小毓!”御文激动地握紧我的手,一切感谢尽在不言中。少康担忧地看着我,“自己小心了,他不是以前的周善渊。”   我凛然点头,给他们挤了个苦笑:“放心,我有信心他不会伤害我。”是的,别的我不能肯定,这点却是我唯一能把握的,而我,恰好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事以至此,哭泣绝望都无法挽回,我只有镇定去迎接这场大风暴。   简单商量了下,我和阿祖在少康的再三叮嘱下离开书局,满怀心事地回了别墅。   小贤在轻微的颠簸中醒来,她揉了揉脑袋全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到窗外的昏黄才慌了,口里嘀咕着:“遭了,回去肯定会挨骂。”   到门口时天已漆黑,阿祖异常平静,临下车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无比绚烂潇洒的笑脸,眼里的鼓励弈弈而出。暖如春风,化解了空气中的狂躁,也抚平了我的不安。   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慢慢步入大厅。厅里一片肃静,善渊面色难看地坐在沙发上,其他人垂首站在一侧,大气不敢出,见我回了,众人明显松了口气。   善渊立即起身过来扶我,略带责怪道:“去哪儿了?回得这么晚?要是你再不回,我可要叫巡捕翻遍上海市了。”   我浅笑:“你未免太紧张了。”他迅速扫了小贤一眼,似在打探。我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中间,不让他们有任何接触或是交流,顺带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好饿,他也饿了,我们吃晚饭好吗?”   善渊道:“晚饭早已准备好,就等你了,还有你叫阿东去买的烤鸭。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就记着了啊。”我赶紧邀功:“感动吧!那你还给脸色我看。”善渊笑道:“我哪敢,也不舍得啊。”   善渊的脸由雨转晴,下人们彻底放心了,一旁的安伯笑着叫人上菜。我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已风起云涌,一门心思想着稍后的行动。   吃完饭,善渊要去书房,我缠着他,要他陪我。他无奈,只好任由我拉他到房里。聊了一会,我又跑到厨房去给他泡茶,顺便将阿祖给我的半包迷药一起搅了进去,然后很满意地端到房间。   哪知房间是空的,善渊趁我不备还是溜进了书房。我气恼地推开书房门,他和安伯俯在桌前,对着桌上的纸张低声商议着什么。   见我慢慢走近,他泰然自若地合上那些文件,丢进了手边的保险箱,掩上箱门。然后对着我一脸赔罪的笑:“小毓,就给我一会时间,我和安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一处理完我就陪你。”   我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哼出一句:“不行!你每天都这么说,每天还是有不停的事要忙,你有多久没陪我一起睡了。”   安伯面色尴尬,轻咳了几声想转移话题:“夫人,你的铁观音泡得挺香的,改天有幸也让老朽品尝一下。”我看他眼里掩不住的笑意,急忙解释:“安伯,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他总是等到深更半夜我睡了才回房,很影响我的睡眠的。”   善渊也是眼含笑,唇上扬,从我手里拿过茶杯,递给安伯:“这杯茶就给您了,我现在陪夫人睡去,免得她又怨我。”安伯笑着接过。   我眼睁睁地看着安伯喝下那杯有迷药的茶水,阻止不得。善渊顾不上我的焦急,凌空将我横抱起,对上我的眼,柔情似水,“走吧,宝贝!”   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回到房间,轻柔地将我放到床上,帮我盖好被子,自己也脱去外衣,钻了进来,牢牢把我捆在他怀中。   他的呼吸粗犷,丝丝热气直逼我面庞,嘴唇似有若无地磨蹭着我的乌丝和额头。我没心情跟他温存,只想着怎么能趁他不备拿到资料。迷药我没有第二包了,只能等着善渊熟睡后行动。   他本想逗弄我一番,见我兴趣索然,明白我真的只是想睡觉,于是不再玩笑,安静地守着我。   房间很静,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假寐了很久,不知他睡着了没,正欲睁眼去探究,他倒先动了。可能以为我真的睡着,他翻身下床,替我盖好被子,就要出去。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慌乱中抓的居然是假肢,坚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和感情。我心中一颤,他也一怔,坐到床沿边,将左手替了右手,任我握着,“怎么还没睡?”   我感受他左手的厚重与温暖,还是用另一只手重新握住了假肢,又将他拉回被窝,“你说陪我的,又想去哪里?”   他无奈笑道:“真的还有重要的事情。”我凝神看着他,忽而想到一种方法了,要一个男人耗尽力气的最好方法,温柔乡是也,每次他与我欢爱后总能很快地熟睡,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迷乱和狂野,将唇抵到他耳边,低低诉道:“善渊,我想要!”他一惊,霍然又浮现一种洞察后的狡黠,得意地笑道:“难怪你今天这么反常,原来……”他越想越开心,后来竟抑制不住地笑出声,笑过之后却又是无奈地叹气:“其实,我也想,一直都很想,但你忘了医生说的啦,怀孕前三个月不宜行房,为了孩子还是忍忍吧。我之前每天睡得那么晚还不是害怕忍不住么,没想到你比我还性急,真是深藏不漏。”   我顾不得他的打趣,只想尽快把他搞定,于是开始对他上下其手,他再有定力,也受不住我的摸、亲、啃、何况还是手唇并用,他很快就被我撩拨得浑身发烫,激昂难耐,哪里还能再抗拒半分,尽情忘我地享受着我主动的爱抚,我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慢慢下探,握住他膨胀硬直的欲望。   “啊。”他低低喘息呻吟,“宝贝,你太让我惊喜了,我一定好好爱你,不过,咋们得轻轻的,免得吓着了孩子。”说着,他变被动为主动,我们侧身而对,他的手也不老实的乱摸。   金风玉露,云雨甚欢,这最原始的欲望迷失了我和他,此时我忘了一切,我的心,我的身体,只想接纳他的爱,永远永远。   极致的快乐褪去,他抽身而出,心满意足地揽着我进入酣梦,我的目的达到,为何我会觉得悲伤和空荡,片刻的欢愉过后,我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我和他,会是怎样的结局?揉了揉湿润的双眼,现在不是我感伤的时候,我动作轻柔地钻出他的怀抱,他翻了个身,嘴里说着呓语,依稀是在叫着我的名字。   我套上睡袍,披着他的外套,伸手朝夹层的口袋一摸,钥匙果然在这里,于是赶紧借着黑暗,向书房摸去,为了避免声响,我连鞋都不敢穿。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下人们都睡了,黑乎乎的房子只有我的身影窜动。到了书房,门锁着,我试了几次,很快打开了门,不敢开灯,还是摸黑行动,幸好月色不错,给了我天然的光亮。   又试钥匙开箱,手止不住地抖着,半天对不准钥匙孔,干脆两只手紧捏着那小小的钥匙,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听到“咔嚓”一声,锁开了。   里面一堆牛皮文件袋,我一股脑全掏了出来,抑制不住好奇随手开了一个,借着月光看去,里面的几张纸上全是日文,除了中间掺杂着的几个繁体中文,我一个都不认识了,后面的纸上还画了模拟图形。我不敢细看,又塞回袋中,扯了挽窗帘的布条,将那些文件捆成一堆。   走到窗前,探着半个身子搜寻阿祖的人,我之前告之了他书房的位置,他说好在窗下等我的,现在却找不到他,我很恼火,又不敢出声叫他,只能睁大眼睛找。   等了一两分钟,他轻轻地从窗台下走出,向上张望,正好对上我焦急的眼神。他大概等了许久,每隔几分钟就望窗户一次吧,可真为难他了。我把文件轻轻丢到他脚边的草地上,用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着:“小心!”   他似乎听懂了,冲我沉沉点点头,然后拾起那堆文件,蹑手蹑脚地踩着草坪,淹没在黑暗中。颇有踏月而来,乘风归去的仙人之姿。   他能走得如此顺利是因为这房子几乎无人值守,估计善渊是怕我生疑才没有让太多的人过来,这里偏僻得很,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要防也是防家贼,显然善渊对这栋房子里的人都很信任,就是这份大意让我和阿祖钻了空子,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少康和御文还活着,更想不到我的背叛吧。   我也不急着回房,一屁股坐在桌边的皮椅上,赏着冬日不算圆满的月儿,内心一如那白月光,清冷宁静,明天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躲不过避不过,那就笑着迎接明日照常升起的太阳吧。   风雷动   -->   直至寒意侵袭,冻得我整个人打哆嗦,我才幡然醒转。悄声潜回房间,脱下善渊的外套朝衣架上挂去,侧面即刻响起善渊的声音:“小毓,你在做什么?”   我大惊,扭头看他,还好,他似乎才醒来,正处于朦胧状态,我道:“刚才口渴,就去厨房喝了杯水。”   他掀开被子,示意我快进去,我飞奔向他,任他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贴着他的身子,暖意绵绵,他道:“想喝水叫我就是,干嘛自己动手,还有,连鞋都不穿,肯定冻着了。”他又摸我额头,又摸我的手心,紧张的模样让我揪心,“你啊,整个身子都是冰的,让我给你暖暖。”他更加紧贴着我,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最温暖的地方,身体的热度也隔着我薄软的丝绸睡袍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我累了,睡得很沉,他也是。   第二天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我们吵醒,善渊皱眉扯过睡袍穿上,起身开了门,是安伯,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慌张,附耳跟善渊说了几句,善渊的神色也大变,取过衣架上的衣服,立即跟着安伯出了房。   我翻身起来,做贼心虚地跟着他们来到书房,我不敢踏入,只是倚在门口看着他二人慌乱地打开保险箱,惊讶于箱内的空无一物。   两人呆住了,但很快都反应过来,目光齐刷刷朝门口的我看着,一样的愤怒,一样的心痛。我直勾勾的迎战他们,毫不畏惧。   善渊缓缓向我走来,每走一步面色的痛就加重一分,似乎正忍受被火烧,被刀剐的极刑,但是步履却那样稳健,稳健得沉重。   他像一堵墙立在我面前,挡住了我所有的阳光,我的嘴唇抖动,想说话,想坦白地承认一切都是我做得。他却不给我机会,猛地拦腰将我抱起,送我回到房间,回到温暖的被窝中。   然后一把撕开自己的睡袍,开始换外出的正装,似要将怒气全发泄在衣服上,每一个动作都极为粗鲁霸道,带出袭人冷风,眼睛死死盯着我,风云变幻,复杂难辨,一刻不曾离过。   我忍受不了这种眼神的凌迟,终于开口:“我……”才说一个字,他就扑到我面前,用手轻轻捂住我的嘴,“别说话!”语气带着无力的恳求,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柔软下来,“什么都别说,等我回来,不会有事的。”他再次强调,墨黑双瞳弥漫深不可测的忧伤,我低头绞弄着被角,心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越来越沉,越来越冰,重到我难以承受,冷得我无法呼吸。   他起身朝门外走着,安伯默默站在门口相送,他郑重拜托安伯:“安伯,我把夫人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今天哪里都不许去。”最后一句说得极为威严,安伯如闻军令,恭敬地弯腰领命。   善渊没有再看我,径直大步地走了。安伯一直守在我门前,身姿巍然,挺立如松,不言不语,脸上又恢复了一派祥和,这些人是变色龙吗?变脸比翻书还快,我是学不来的,我不开心,我迷茫,我担忧,这些全表现在我哭丧的脸上,我掩饰不来。   这一天很漫长,度秒如年,午饭小贤端到房间,我毫无胃口,为了肚里的孩子,只得强忍下咽,这是我作为母亲的本能,不管外间如何变幻,不管他以后是苦是甜,不管我和他父亲能否携手到老,甚至他以后知道我给了他这种尴尬无奈的命运,也许会憎恨我,可我不管,不管,什么都不管了,眼下,我拼尽全力也要护住他,这到底是母爱的无私还是自私,我说不清。   我寸步不离地待在房里,窝在自己的小空间,等待即将到来的宣判结果,窗外黑了,这天终于过去,宛若等待了千百年,等来的会是冰川世纪后的重生还是洪荒时代永恒的黑暗?   吃完晚饭又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外面隐隐的汽车声由远及近,入了院子。我的心再度悬起,想下床第一时间看到善渊,可是双脚发麻,一时动弹不得。安伯也像尊雕像一样立在门口,执行他的军令,估计是不会让我踏出房间半步的。   善渊很快上了楼,安伯又弯腰行礼,无声地跟他打招呼,善渊沉声道:“安伯,麻烦你了,你休息去吧。”安伯缓缓离去,善渊扶住门框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不知是真在看安伯还是目空一切的呆立。   我抱着弯曲的双腿,头靠膝盖,心有戚戚地捕捉着他的神态变化。他肩上的担子又加重了吗?脊背似乎比以往更弯了,他恨我了吧?要不然不会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正想着,他猛地就撇过头来,不过一天时间,他像是经历了百场箭雨枪林的血战,疲惫不堪,风霜毕露。   他轻轻关了房门,走到我面前坦然地坐下,没有我想的暴跳如雷,厉声质问,而是温柔如往,小心呵护,“吃过晚饭了吗?”难得他还能笑得粲然。   我不敢看他,低声回着:“吃过了,你呢?”“我也吃过了!”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忽闪欲躲,他熠熠生辉,不带半点戾气,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我虽迷茫又害怕,可更受不了这种心知肚明的暗战,我宁愿他骂我吼我,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这样耗着算什么?   他俨然正是想这样耗下去,似乎什么都不说出口,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也尽力这么做着,我也要像他那样掩耳盗铃吗?他将头深深埋进我的怀中,像只受伤的羔羊,嘴里喃喃说着:“放心吧,事情都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也正如他所说,接下来一连几天的生活如以往一样平静,平静得让我都怀疑,那夜的事我真的做过吗?难道只是一场梦?   保险箱被他扔了,他再也不进书房,就是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但再晚,他仍是会回来陪在我身边的。我被禁足,他考虑得很周到,连电话线都被切断,除了上厕所,安伯和阿东步步紧跟着我,我的活动范围除了房间就是院子里的大草坪,望着铮峥黑铁院,我倒希望自己变成青天中任意翱翔的孤鸿,飞出这里,飞到少康和御文身边,不知他们的行动成功了没?   阿祖我也没见到了,私下我偷偷问过小贤和安伯,他们都说他辞工回老家了,我自然不信,暗想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若身份真的泄露,那少康和御文也在劫难逃,想到此,我实在坐不住了,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善渊问清楚。   天助我也,善渊回得比较早,正好赶上吃晚饭,我考虑到现在人多口杂,还是回房后再慢慢坦白。   我俩静静地吃着,他时不时与我说笑两句,我笑得敷衍,言不由衷,他笑得坦荡,真心实意,老实说我挺佩服他,伪装得太完美,一丝破绽也瞧不出。   正吃得欢呢,两扇大门猛地被推开,一个身着日本军装的人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比安伯高点,也有五十来岁了,眼睛不大,眼神却能杀死人,高鼻小嘴,人中处一撮很典型的日本人标志胡须,肩上的徽章和胸前挂得满满的勋章向世人展示着他的显赫战功,在我眼里,那些花哨的铁章每一块都染满了罪恶和鲜血。   军人就是军人,气势和姿态不是一般人比得上,他席卷狂风骤雨而来,屋内众人都心惊胆战地迎接,除了我和善渊。善渊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镇定,我则是故作镇静,我俩依然很淡定地坐着。   安伯紧张地叫了那人一句:“将军,您怎么来了?”他挥手让安伯退到一旁,眼睛直落到我身上,不屑,仇视,怨恨纷纷向我射来,面对这个杀人无数的大魔头,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是因为有善渊撑腰吗?我正面对上他的锋芒,细看之下,有点惊讶,他和善渊很像,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几乎一样,善渊的无敌电眼应该是遗传了他母亲,他还真会长,集优点于一身。   从那人凶神恶煞,青筋暴露的模样看得出他恨我入骨,他的手朝腰间的枪匣摸去。善渊立即起身,像推皮球一样一把将我推到安伯身边,安伯也好身手地扶住了我。   “安伯,送夫人先回房!”善渊瞪着他父亲,极力压着怒火。   安伯领着我上楼,我眼见形势不对,只有乖乖跟着。   “给我站住!”影佐光卫厉声喝止,威严不容抗拒,他的中国话说得极为正宗。安伯和我脚下一顿,他真的不敢再走一步,我也只能停住。“尚一,那个司机禁不住严刑拷打已经招认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做的,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她吗?”影佐光卫痛心疾首地质问善渊。   善渊一点也不退缩,再次稳声强调:“我说过这件事与她无关,那就是与她无关,安伯,回房!”   安伯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了效忠善渊,继续拉着我前行。   影佐光卫这次完全爆发,他利落地掏出手枪,黑洞阴森的枪口正瞄准了我。   “哇哒西哇……”一长串流利的日文从善渊嘴里蹦出,我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他,他的日文说得这么好?他在说什么?   影佐光卫也换了日文回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我完全听不懂那鸟语,只知道两人火气都很大,四只眼睛血丝密布,说话的声音也接近吼了,一不小心极有可能动起手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拿得可是一把枪啊,要是不小心走火善渊绝对躲不过。   我求助地看向安伯,他一脸忧色却也无可奈何,那边的两人忽然就停止了争吵,但僵持不下,冷然相对。一高一矮,气势相当,两人估计吵累了,直喘粗气,四目相对,火花飞溅,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影佐光卫头一偏,利箭锐光又落到我身上,再次举起枪对准了我,善渊毫不迟疑地挡住枪口,我想上前阻止,安伯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过去。   我心急如焚,看了看安伯,又看了看善渊,不知如何是好。“让开!”影佐光卫怒吼道,善渊傲然伫立,纹丝不动,“我要你让开!”他显然气得失去理智,声音开始发抖,拿枪的手也微微抖着,可善渊就像屹立了千万年的化石般,巍峨不屈。   “砰!”一声振聋发聩的枪响贯彻云霄,躲在屋子角落的下人低声惊呼,我的眼前弥漫一团血色,就像重回善渊手被砍掉的那日,那鲜红的炙热,那刻骨的心痛,“善渊!”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情与义   -->   空气中的火药味与血腥味夹杂着,熏得人直泛酸水。青烟袅袅,衬着两张倔强铁青的脸更是难看。善渊垂手而立,刺目的红滑过惨白的右手假肢,点点滴落,地板上很快凝了一大滩血迹,他浑然不觉,还是一步不让地盯着他父亲,似乎那一枪打得并不是他的肉体,而是别人的。厚实的西装长袖已经被血浸透,我双手捂住他手臂上的伤口,试图想让他的血少流些,可那血还是不听话地汩汩直冒,沾了我满手。   虎毒不食子,影佐光卫再气愤对亲生儿子也不得不心软留情,这一枪只是小惩大戒,子弹恰好从善渊的右臂擦过,血是流了不少,伤势并不重,我稍稍安了心。   善渊的强势逼得影佐光卫不得不退让,他迅速吩咐安伯替善渊包扎,然后懒得多看我一眼,气急败坏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一再告诫善渊:“你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女人给害死,以后把她看好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没人保得住她。”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善渊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了几分,我鼻尖酸涩,不禁把头靠在善渊的肩上,轻声致歉:“对不起!”他脑袋一歪,脸搁在我的头发上,叹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苦笑,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还能说些什么呢。   安伯边叫小贤拿医药箱边跟我们道:“你们两人别光顾着说对不起,先给少爷止血要紧。”我的心又提了起来,“安伯,要不要叫医生过来?我们私底下处理没问题吗?”安伯瞥了我一眼,并不说话,看得出他对我意见相当之大。我自知理亏,以我的立场来看,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但站在安伯的立场,我大错特错,是个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他对我这般态度我也不怪他。   善渊面色苍白,纵然身体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伤痛和压力,仍尽力笑着宽慰我:“安伯年轻的时候做过医生,还是很厉害的军医,一般医生的技术可比不上他呢,由他替我处理你大可放心。”说着,领我坐到沙发上。小贤很快将医药箱拿来,安伯麻利地接过,将工具一一摆开,动作娴熟地开始止血,包扎,整个过程一丝不乱,绝对专业。   我看着那裂开外翻的血肉,心里一阵阵地抽疼,不忍地看着善渊:“疼吗?”“不疼!”他却是温情脉脉,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唯一完好的手一直牵着我,似乎怕我会飞走,“身体的痛对我而言算不了什么。”安伯缠好纱布,边摇头边叹气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其他人也各自回避,将诺大的客厅留给了我们两人。   “为什么?”我无力地质问。他面无表情地沉默许久,忽然又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你终究还是开了口,我多希望你永远不要问,那样我们还能拥有表面的美满。小毓,你觉得这段时间你快乐吗?”“快乐,很快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继续快乐下去,而非要挑破?做人还是要难得糊涂的好。”   “难得糊涂是大智若愚,那不是糊涂,而是大智慧,你所说的糊涂却是希望我变得麻木。”   “有区别吗?聪明的人不会被世事约束,你何必钻牛角尖?古往今来,位高权重者皆是能者居之,这个国家已经彻底没希望了,如果我们能取而代之,你的同胞会活得更好,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如果一个人没有国,没有家,还会有幸福和希望吗?善渊,想想你爸爸,你大哥,他们赤胆忠心,为国劳心劳力,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是他们一手抚养栽培的,若是知道你……你这样辜负他们的心血,抹煞他们的付出,他们会有多难过啊?”   “成王败寇!没人是天生的坏人,尖锐如仙人掌也想长出柔嫩的绿叶,但干涸的环境促使它只能生出细细的尖刺,人也一样,要想自保或者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拜天求神都是没用的,只有自己变强大才是真理。”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可是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的!”我始终接受不了他现今的身份,极力想说服他回头。   “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我用五年时间验证了不是你付出就会有同等的回报,早在我们搬出周家的第一年,安伯就找到我了,当年我母亲就是因为情义难两全,决意与我生父永不相见,偷偷回到国内,回来后才发现有了我,正好我养父倾慕于她,为了能给我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她便隐姓埋名地嫁了,过着深出简居的日子,所以生父找了很多年也没消息,那怀表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也多亏了你用心帮我寻找,否则我与生父这一生也无法相认。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我母亲从小就偷偷地教我学习日语,给我传授有关日本的知识,我想她也是盼着我能与生父相认的。”   我心大恸,原来,原来是我,冥冥中引着善渊走上了这条路。命运给我开了如此残酷的玩笑,我以为带给他的是快乐,哪知是邪恶的魔盒。当初千方百计地沾上这糊涂债,现在想要脱身只怕是千难万难。   “当时安伯力劝我跟他们一起图谋大业,我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一切,同时,我对这个国家也是有着深沉的爱,可事实往往背道而驰,五年我依然一无所有,我的心也被折磨的麻木,我在码头接触了很多人,他们自私自利,麻木不仁,都有典型的劣根性,这点几乎改不掉,我看不到这个国家的希望,把将来寄托到这个国家和人民的身上太幼稚,太冒险了,所以我最终选择了追随我的生父,我用五年才明白。我不该强迫你马上接受,我可以给你很多时间,一辈子都可以。”他平静而期待地看着我。   “如果我不愿意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同样期盼地望着他。   他凝视我几秒,微微颔首,“知道,我当然知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跟着我就心满意足。”“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因为我也有想要给予你的东西,你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付出和牺牲,我想给的也一定要给,现在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给予了我想给的,只要你放弃你的执念,我们照样会很快乐的。”   我沉默。   “你不愿意?”他料到我会拒绝,失望却还是掩不住。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我绝不会做商女的。”我咬紧牙关地坚定信念。   “那你预备怎么处置我?”   “我不知道!”我们的脸色都沉了下去,“我母亲以前给我描绘的日本是温柔的,可是我父亲却向我展示了另一面,那就是军国主义,身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狂热的血脉,我选了这条路,父亲宁死都不会容许我回头!我自己也根本没打算回头!这就是我的立场。”果然是流淌着日本人的血,这么容易就被那可笑的军国主义洗脑了。   我知道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会加深矛盾,缓了几秒,又问他:“阿祖,他怎么样了?”“以我对我父亲的了解,他估计活不了了。”我一怔,有些茫然失措,他又强调道:“少康和御文暂时不会有事。”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苦笑:“事发的当天,我就找人查出了一切,如果不是关系与你特别要好的人,只怕请不动你做这件事,爱德华肯定不会做,阿祖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想来想去,只有他们俩了,得到的情报也确实如此,好一个少康,曾经我多希望他能活着,现在我只愿他从未出现过。”他的眼里漫出隐隐地凶狠,我抓紧他的手,恳求着:“别伤害他们!”   他冷哼,“这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若是他们再挑拨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他的手紧压着腿侧的沙发垫,绣满大朵白玉兰的垫子将他的手指柔软包裹,洁白兰花被五指凹痕挤得奇形怪状,似是风雨大作后的残败不堪,深深挠着我的心,我那颗已经被卷的七零八散,寻不到明路的心。不敢再激怒他,我一宿没再同他说话。   第二日,仍是放心不下少康,就去书局看了看,哪晓得早就被封了,只好又转到美国领事馆找爱德华和莲依,告知了他们一切,爱德华并不震惊,似乎早就知道一切,原来少康和御文无处可躲,就来找他帮忙,二人此时正藏身于馆内,我大松口气。五人再度重逢,沧海桑田角色各不同了。   使馆后院的花园,我们围坐一桌,商量各人接下来的打算。他们对阿祖的事遗憾伤感了一阵,很快便恢复了情绪,只有我一直郁郁寡欢,他们平时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牺牲,自己的脑袋都是架在刀上,时刻做好牺牲的准备了,为国捐躯,何等光荣?!我着实佩服,却领略不到那么高的境界,话题又转到我和善渊身上,爱德华和莲依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怜悯,莲依小心询问:“你有决定了吗?”我摇摇头,莲依道:“依我说还是别管那么多了,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何况你们还有了孩子,怎么也分不了的,既然分不了,就好好在一起,照他的性子,也绝对不会轻易放手。”   御文却不赞同:“如果是为了获取机密文件,我赞同你留在他身边,如果只是为了儿女私情,我劝你趁早离开,不会有好结果的。”少康道:“御文,小毓和你不一样,你不能这么主观地替她做决定。小毓,你若放不下,就跟随你的心,我们以后绝不会再为难你了。”   正沉闷思考时,爱德华的仆人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长的外国人和几个气焰嚣张的日本军人。爱德华想藏起少康和御文却来不及了,他们也不慌,对视几眼就镇定了下来。   领头军官做了个手势,随行的士兵立即冲上来围住了少康和御文。爱德华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到我们领事馆抓人。”日本军官冷笑,瞥了外国人一眼,那是爱德华的上司史密斯先生,他周旋道:“他们是来抓地下组织嫌疑犯的,我不想多事,你也少给我添麻烦,这里做主的人是我。”   爱德华还想阻止,那几个士兵以枪威胁,史密斯先生道:“爱德华,不要冲动,为了两个中国人破坏美日间的友好关系划不来。”   少康见局面僵持,怕误伤了爱德华,凛然道:“我跟你们走。”   一直笑而不语的日本军官又对我道:“请你也跟我走一趟吧,爱德华先生放心,只要他们配合,我保证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的。”   他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心系少康的安危,也顾不得其中的阴谋阳谋,径直就跟着他走。   我们上了一辆小车,开了十来分钟停住了。日本军官吩咐手下把少康和御文挟持在车内,又领着我进了旁边一个日本和式风格的茶社,层层朦胧的半透明樟子纸糊在格子门上,画满或明或暗,或浓厚或淡雅的中国山水和鸟兽花草,穿过一扇扇木门,好像穿过了春夏秋冬,花开花谢,禅意四伏。来到最里间的幽静厢房,穿着和服的影佐光卫跪在溢着稻香的榻榻米上品茶,见我来了,示意我坐到他对面,我缓缓走近,跪坐在方正的茶几前,身后的木格纸门戛然合上。   褪去威严军装的他还是那么冰冷,盯了我半晌,拿起地上的一叠纸甩到我面前,“你若想那两个人没事,就在这上面签名。”我翻开细细一看,居然是我和善渊的离婚协议书,他递给我一支笔,“我好不容易找到尚一,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让他毁在你手中。”我茫然失措,没有接那只笔。   “签吧,钱我不会少给你的,一定让你下辈子衣食无忧,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死上千百次也不够,我要杀你,随时可以,可我不想尚一伤心,看在他的份上,我给你一条活路,你这样的人我太了解了,有了第一次肯定会有第二次的,防范于未然,你还是离尚一远远的好。”他将笔塞进我僵硬的指尖。   思绪涣散了,眼前发花,我为何会来到这里,我来这里做什么?善渊的脸浮现于我脑海,他在对我微笑,我想抓住他,可他一溜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面目可憎披着军装的日本豺狼,他们举着长枪,挥着刺刀,丧心病狂地杀戮着无辜中国同胞们,堆积成山的尸首,血流成河的土地,绝望无助的眼神,撕心裂肺的惨叫夹着毫无人性的嬉笑。沦陷区,万人坑,昏天暗地的硝烟,无法摆脱的宿命,我的眼泪泛滥成灾,一滴滴浸透那白纸黑字。   我终于签了,我想这对我们是最好的,也是目前我唯一的选择。影佐光卫很满意,也很守信,当即命手下放了少康和御文。   他见我失了魂般,反倒安慰我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把你怎样,毕竟你肚子里还怀有我的孙子,你的生活我自会派人料理好。”我推开他落在我肩头的手,抹去我的眼泪,扶着茶几艰难站起,朝门外走去。   没走几步,就见善渊迎面赶来,神色仓皇,显然是爱德华通知他的。影佐光卫什么都没说,将离婚协议书交给善渊,善渊看到我的签名,面上肌肉抽动,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他的怒气不言而喻,一言不发地拖我上了车。   回到家里,他在客厅烦闷地来回踱步,想了许久仍是不解,于是质问我:“你是真心想签字的吗?”“是!”“我不信,是他逼你的。”“是我要签的,我受不了这种夹在中间的痛苦,你又不肯跟我一起走,那就让我自己走吧。”   “你签了也没用,我不同意!”他怒吼着。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说过我不会做商女。”   他猛地起身,不想再多听一句我的话,走进书房,狠狠地甩上房门,“嘭”地一声后,万籁俱寂,世上彷佛就剩我一人了。我移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和善渊的房间,轻轻掩上门,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悬挂床头的大幅结婚照上,傻傻两个人,笑的多甜,尤其是我,居然完全没有看出善渊眼里的沉重。枕边懒散地躺着我为善渊编织的围巾,差一点就完成了。之前豪言壮语地说要织一件美美的温暖牌毛衣给他,当时他就戏谑我说,肯定完成不了,他真的了解我,我那三脚猫的功夫顶多也就只会织条难看的围巾,但是我的善渊是不会嫌弃的,他一直对我那么迁就,那么容忍,可是这最关键的一次,他却无法迁就……   我拿起那条围巾,继续编着,明天我就要搬出这里,趁着这仅有的时间,我想把它完成。一边织,一边又不争气地掉眼泪,滴在交叉的毛线上,我希望能永远这么织下去,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一夜未眠,窗外已是鱼肚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我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来到客厅,他已经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见我提着小藤箱,他很平静,递给了我协议书,上面有他的名字,“我想过了,我们暂时分开也好,那样爸爸不会再为难你,少康也不会再逼你,当然这个只是做给他们看,等局势安定了,我们再在一起。”他对我们的将来还是自信满满,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熬夜织好的围巾给了他,他突然笑了,抢过我的行李箱,“房子已经帮你安排好了,我送你!”   他替我在日租借找了栋幽静的小公寓,还寻了个老妈子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为了避他父亲的耳目,他说可能有段时间不能来看我,我乐得清净。   有得必有失,远离了国仇家恨的纷扰,却夜夜思念善渊,夜不成寐,他对我太好,我已依赖成习惯。   宁静地过了半个多月,少康和御文突然又找到了我,我又忧又喜,支开了伺候我的老妈子,几句客套的寒暄后,御文转入正题,她颇有些难为情,吞吐着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我们需要一笔钱!”我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即起身,到房间把手头的现钱全拿了出来,递到她手上,“这些你先拿去!”她并不接那些钱,只是盯着自己的脚,低声道:“需要很大一笔。”这下轮到我为难了,离开善渊的时候我并没有带太多的钱财,只带了基本生活费和一些日常衣物、首饰。   “你等我一下。”我再次进房,把我的首饰盒抱了出来,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御文,我只有这么多了。”   御文叹了口气,一脸无奈:“老实跟你说吧,现在国家的形势很危急,日军士气势如破竹,他们的武器装备先进,我们伤亡很惨重,各方面的物资都特别紧缺,尤其是药物和军火,这些都需要钱,而且数目不少,我们已经在四处募集资金,可还是杯水车薪。少康再三要求我不要再来麻烦你,但我没办法,你别怪我,小毓!”   我低头垂眸,漠然望着斑驳的地板,半天没说话,他们也沉默着,也许是在等我主动开口,可是,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已经尽全力牺牲了我能牺牲的,而且我也不忍再伤善渊。   少康陡地站起来,拉着御文,沉声道:“御文,我们走吧!别再打扰小毓的生活了。”御文稳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少康的语气已近乎哀求:“御文,拜托你,不要再逼小毓!”   御文推开少康的手,轻轻蹲在我跟前,凝视着我的眼睛,坚决凛冽,“小毓!”这样深沉的呼唤,带着希望,带着恳求,带着让我无法抗拒的力量。“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我不能再去找他!我……”我的拒绝绵绵无力,她一再施压,“我相信,只要你肯开口,他就一定会给。那些本来就是他们从百姓手里搜刮去的民脂民膏,取之于民,自然要用之于民,你一定要去!”我为难地看着她,又向少康投去求助的目光。   少康眉头紧蹙,提高了语调,恼怒道:“真的够了,御文,我说过小毓和我们不一样,你要我做什么,我万死不辞,可小毓,你真的没权利如此逼她!”他拉起御文就往门外走,御文并不挣扎,任由少康拖着,眼睛一直望着我,冷冷的,渗人的压迫。   我愁结万千,哽在喉间的话吞咽再三,与善渊离婚,就是不想陷入这两难的境地,可不管我怎么做,似乎永远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罢罢罢,终究不能置身世外地开了口:“我去!”他二人骤然止步,御文欣慰地笑了,少康却是一脸痛惜:“小毓,你不必如此!”   我忽而轻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爱情,自尊在国仇家恨面前根本轻如鸿毛,善渊,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能再伤你一次了。   我平静地道:“我现在就去,你们先回,晚点再过来。”缓缓从他们身侧穿过,少康轻握住我手腕,诺大的个子在我面前却是抬不起头的模样,他的歉意、不忍我都明了,拍了拍他手背,又轻轻拂去那宽大的手掌,“小心!”我们异口同声说出这两个字,而后各自苦笑。   一起下楼,御文替我拦了黄包车,默默扶我上去。车夫撒起腿跑得飞快,挂在车边的小铃铛响得清脆,西斜的红日让周遭的一切镀上古老陈旧的幽黄,幽幽的房子,幽幽的行人,像藏匿于角落里某张褶皱的旧照片,散发出沉闷迂腐的霉气,那是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气息,丝丝都透着掩盖不了的传奇。   可怜了黄包车师傅,跑了近一个小时,天都黑了才把我拉到善渊的别墅,我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他,他连连推着:“太太,要不了这么多!”我执意塞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半推半接受了,然后不停道谢,似乎接受了我天大的恩赐,看着他憨厚黝黑的脸,我感叹着,中国的百姓确实是世上最勤劳善良的百姓,从古至今,莫不如是,可他们受得压迫也是世上最多最惨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黄包车的铃声消失在黑暗里,十一月的晚上着实很凉,我一连打了几个哆嗦,始终不敢按那门铃,不过,没等几分钟,蜿蜒的马路上便射来两束灯光,善渊的车缓缓停在我旁边,他从车上下来,一袭黑色衣裤潇洒如故,脸精瘦了,气色倒是不错。看到我,并无讶异,也是,照他的性子,一定是派了人看护着我,一有风吹草动,他很快便知道。   但他还是极开心的,从他闪烁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搂着我进了别墅。安伯看见我倒是一怔,不过并没多问一句,只是吩咐厨房加了几样我喜欢吃的菜。   并坐于厅中,他一直温柔地看着我,挂着笑意,纵然不语,也能把我给融化了。我舔了舔被风吹得干枯的唇,开门见山地道:“我需要一笔钱。”“多少?我叫安伯拿给你。”以前我的一切都被他安排好,这是我第一次开口找他要钱,还是以前妻的身份,真的挺难为情,何况御文跟我说得真是好大一笔钱,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出了金额。   他笑容依旧,“这么多?”我点点头,真害怕他会问我要钱的原因,我不想骗他,可是说实话他更是会伤心。幸而,他没问,“明天我让阿东去银行取了给你,今天你就在这里歇着。”   我站起来,慌乱地道:“我看我不方便留在这里,还是先回公寓,明天就拜托阿东了。还有,谢谢你!”我心虚得完全不敢看他,低头就走。他拦住我,手臂环在我胸前,俯下头在我耳边轻吟:“我想你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我还在守着心理防线,他却把我越抱越紧,不给我一点点拒绝的空间。明明该拒绝,可最后还是点了头,没有保持理智,完全追随了情感。   相怜意   -->   “孩子乖吗?”善渊将头搁在我的小腹上,隔着光滑的丝绸睡袍聆听我与胎儿同步跳跃的心声,“很乖!”我拨开挡在他眼前的凌乱头发,轻捋到他耳根后,又沿着耳朵一直抚到脸颊,他很享受我的柔情,将唇紧贴着我掌心,来回亲吻,手却开始不老实地解我胸前的纽扣,解开两颗后,他顿了几秒,似在沉吟思索,最终又缓缓帮我扣上,只是把我环抱于他胸口,亲了亲我额头,笑道:“算了,今天就这样抱着你好好地睡一觉,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没一天是睡得踏实的。”   哎,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但我的思念往往是伴随着沉重的负罪感,思念愈浓,负罪感也愈深,心中纠结重重,剪不断,理不清,正是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盍亦勿思……   “能答应我两件事吗?”我决定鼓起勇气,与他细谈下我们的将来。“何止两件,千件万件我都答应。”他的鼻子在我脸上滑动,气息炙热。   我从他怀中挣脱,侧身坐起,一脸郑重,他见我如此敛容屏气,也不再造次,收了笑容同我相对而坐。   “其一,你要尽你全力维护我的同胞们,他们并无半点过错,却被迫承受这人为的灭顶之灾,我知道我的力量微乎其微,你也身不由己,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更残暴的人出现,我劝不了所有的人,但是你,为了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希望在你管辖的范围内,能减少杀戮。”   他毫不犹豫,从容答道:“我答应你!”   “其二,战争结束后,不管哪方输赢,我们都要抛下一切,忘记一切,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平淡日子。”   他的眼里闪过丝丝惊喜:“你能做到?”   “我能!”我的语气无比坚决。   “哪怕中国输了?”他再次强调。   “不错,哪怕中国输了,我也抛下一切,忘记一切,永远伴随你左右!”我说得斩钉截铁,因为我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我占了先机,“你呢?能做到吗?"   我的笃定让他沉思了,“这一点也不像你,若是你们输了你真能做到心无芥蒂?若真是如此,我倒安心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要是中国亡了,你和我恐怕也会随之而亡,你今天这番话我记着了,我答应你,希望你也别忘记!我相信江山美人我都能拥有。”   我语带嘲弄:“你为何这么肯定你们不会输?”   “你看看现在的形势,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日本国内是空前团结,上至老妪,下至儿童,全民皆兵,他们绝对效忠天皇,已经最好随时参战牺牲的准备,这样的气势你们有吗?”他挑了挑眉头,反过来问我。   我冷笑道:“气势?我倒觉得是疯狂,全都被洗脑了,你也不例外!”他被我呛了一鼻子灰,有点悻悻的,不过他深知与我争辩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只得笑着结束话题:“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不早了,歇着吧。”他大手一挥,掀开被子,将我塞了进去。   第二日,阿东把那一大笔钱取好装箱交给我,善渊与他一同驱车送我回到公寓,就忙自己的去了。我刚进屋坐下不久,就听到有人敲门,拉开门缝一看,是少康,立即让他进来。   他摘下圆毡帽,弹打灰色长褂上的灰尘。只见他风霜满鬓,红丝充眼,精神甚是疲惫,俨然彻夜未眠。他搓了搓冻得皴裂的手,笑道:“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你一夜。”   我赶紧给他泡了杯龙井绿茶,递到他手上暖着,责怪道:“你傻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在外面过夜?”   “担心你啊,你一夜未归,想必是他留着你不放吧。”他的脸在茶雾中显得阴冷。   我提起装钱的箱子,推到他眼前:“你真的不用担心我,这些你拿着,好好照顾御文!”   他盯着箱子半晌,就是不伸手,神情变幻莫测,难以捉摸,有懊恼,有无奈,有悲愤,有自责。我硬塞进他手中,淡淡道:“去吧!”他凝视我片刻,纠结良久,怯怯地道:“那我走了。”   “嗯!”我故作轻松,不想他抱有太大的心理负担。等他出了大门,才像散了架似的歪倒在沙发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我有预感,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善渊还能这样轻而易举,心甘情愿地相助吗?   日军攻占上海后,又朝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发起猛攻,战火蔓延的速度很快,中国一派大乱,没钱没势的到处避难,步雪履穿,有钱有势的则纷纷入驻各国租界区,依旧醉生梦死,一边如火烧炼狱,一边如盛世天国。   日军于1937年12月13日攻陷南京之后,在南京城区及郊区对中国平民和战俘进行长达6个星期的大规模屠杀、抢掠、□等战争罪行。举国惶恐悲愤,报纸上天天报导日军恶行,我心中十分压抑。   善渊整日忙碌,也很少来看我,这样也好,省的我把一股子怨气撒到他头上。   肚子已微微隆起,身子整日困乏,嘴里寡淡无味,我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伺候我的王妈平日与我很少交谈,但照顾得确实是无微不至,生怕我身子出什么岔子,天天变着法子做我喜欢的菜。   这天我照例又睡着懒觉,眼见就到中午,还是不想动弹。猛地听到敲门声,估计是王妈买菜回来了。我没精打采地去开门,哪知居然是少康。我立即来了精神,拉他进来。   我不无担心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流连?”他呵着白气,暖暖笑道:“我和御文准备离开上海,你给的钱,帮了我们许多,我是来跟你说声谢谢,顺便道别。”   “去哪儿?”   “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去哪里。”他不明说,我知道是怕我担心。   犹疑了一会,又接着说:“南京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神色黯淡,点点头,“善渊和他父亲托不了关系。”他痛心疾首地说着。   我急急替善渊撇清:“跟他没关系,他答应过我的。”   少康皱着眉头,试探着:“你还信他?”   我沉默,他盯了我好一会儿,也不再说那些伤感的事,叹口气道:“你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我取过手提袋,又掏了一叠钱给他,“路上小心。”他推着,怎么也不肯收,我硬往他荷包里塞去,他又掏出来给我,正推搡间,又有人敲门。   少康一惊,我按着他,低声道:“是王妈买菜回来了,别担心。”起身开门,看见的却是善渊长身立在门外。我瞬间呆立,“看见我不高兴吗?”他一脸清冷,侧身想进来,我挡着他,“你怎么来了?”眼角环顾他身后,还好,他并未带其他人过来。   他坦荡荡地答道:“我的眼线告诉我,又有不该找你的人找上门了,我很担心,就来了,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我脸色一沉,不知如何应答。   屋里的少康开口了:“让他进来。”   我正犹豫,善渊已经推开我步入厅内。他一直面带微笑,眼里黑亮无底,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少康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样,十分淡然。我在旁边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两人已近十年未见,变化很大,年华已逝,各自都成熟了,憔悴了,再也瞧不见当初风流少年的轻狂。   “你来,想怎么样?”我挡在少康面前,弱弱地问他。   善渊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来跟我的好兄弟叙叙旧。”   少康冷冷道:“影佐少将,你抬举了,我何德何能,胆敢与你称兄道弟。”   他上下打量了少康一番,沉静道:“人各有志,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不拦着你,你也别阻挠我,生死由命,与人无忧。我从未与你为难,你们却一再相逼,离间我和小毓,自己不快活,也见不得我们快活。除了在小毓面前惺惺作态,摇尾乞怜,还会什么?要怎样你们才放过小毓?”说到最后,语调高昂,带着震怒。   少康也不甘示弱,反击道:“不放过小毓的人是你,是你啊,你若真把她放在心上,不会让她这么难受?你是为她还是为你自己的狼子野心?自己认贼做父还要扯上小毓当借口。”   善渊眼眸微眯,怒火已经微微腾起,又无意瞄到我手上的钞票,更是来气,咬牙道:“要说阴暗,怎么也不及你和贾御文,怎么,上次那么多钱就花完了,又来找我老婆,有本事找我啊,我现在就是不缺钱,要多少我给多少。”他从西服暗袋里掏出一叠票子撒到少康脸上,纸币反弹回来,散落一地。   “够了善渊,让他走吧。”我对少康使了个哀求的眼色,希望他不要再和善渊打嘴仗了。   善渊没好气地对我道:“你不必着急替他说好话,他的狗命我没兴趣。”   少康俯身一张张地拾起纸币,面不改色的笑道:“我的狗命我会好好留着,你连狗都不如,狗尚且有忠义仁孝的人性,你呢?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鬼子,我就看看你们这群鬼子如何的万劫不复。”   “少康。”我再次哀求他。   少康看了看我,不忍我夹在中间为难,没有再说下去,朝善渊甩了甩那叠钞票,嘲弄道:“谢了,影佐少将。”   善渊再也控制不住,一拳扬起,打在少康的下巴上,少康还没反应过来,善渊像狮子样扑上去,将少康狠狠地压在沙发上,拳头雨点般地砸向少康,少康自然要反击,他用力一推,善渊被推到地上,少康的拳头也用力挥了过来。   “不要!”他的拳头快接触到善渊鼻尖的时候,被我的惊呼陡然制止,他的拳头捏的发白,直挺挺地伸着,善渊眼都不眨,也不闪躲,直视迎面而来的拳头。一旁的我早已心惊胆战,冷汗直落。僵持几秒,少康的拳头还是软了,收了回来,直起身子,抹了把嘴角的血,转身欲走。   善渊伸出一腿,踢向少康膝盖,少康重心一歪,立马又跪到地上,善渊再次豪不手软地挥拳相向。我冲上去紧紧抱着他,求着他:“别打了,别打了。”一边喊着,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滚落。   善渊像是杀红眼了般,完全听不进,他掰开我的手,把我推到沙发上。   “哎哟!”我大叫一声,捂着肚子趴在沙发上,面带痛苦,善渊回头看我,杀意的脸立即被惊慌取代,他迅速抱着我躺到床上,抓着我的手,满心焦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其实我刚刚有意夸张了,善渊看似用力推我,实际没几分力道,他还是有分寸的,我轻轻摇摇头,表示我并无大碍,他脸上的忧色并未褪去,反而越来越阴沉。   少康也跟到床边,善渊一看到他就来气,吼着:“给我滚出去!”少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怜惜地看着我。   我见善渊暴戾的样子,心下烦躁,倒吸一口气道:“该走的人是你。”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不甘,不信。   我抽出被他紧紧握住的手,用力吐出两个字:“你走。”说完,低头盯着地板,再也不想多看谁一眼。   他许久没说话,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片刻后,他打破沉默,用异常平和的语气对少康道:“请你先出去,我要和小毓单独谈谈。”少康这次倒很听话的配合,一语未发地出了房间,在客厅静候着。   他轻摇我的肩,用受伤的语气质问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子对我?”   我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怎么也舒展不开的眉眼,我又把头扭到一边,冷冷道:“你答应过我什么?现在又是怎么做得?”   “是他逼我的,我忍不住。”   “少康的事尚且作罢,南京屠城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就不能说句阻止的话?还是你根本没这份心?”   他恍然大悟般,低低道:“原来你心里恼得是这件事。”他朝我坐近了些,又握住我的手,耐心给我解释着,“这件事我确实无能为力,那里不是我的势力范围。”   我甩开他的手,往床中间移了移,再次同他拉开距离,恼怒道:“我不信,你同他们一起共事,不可能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他见我这般固执,也有点生气了:“你非要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我无话可说,但我要提醒你一句,有时候好心反而会坏事,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当日你从我这里偷取情报,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早就怀恨在心,一度逼我父亲要我交出你,我不肯,我父亲为了保全你我差点已死谢罪,幸好父亲在军中人脉很广,替他周旋的人也多,那件事得以不了了之。但他们治不了你,心里始终恶气难平,只能报复到其他中国人身上,所以这件事,你怨不得别人。”   他说得残酷直白,我又气又惊,半晌说不出话,他又道:“你口口声声说不要伤害这个,不要伤害那个,可是你却一直狠心地伤着我。你老实告诉我,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扭过我的身子,强迫我看着他,我紧闭双眼,不想与他对视,他继续发泄着,“怎么不说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只要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竭尽所能地去满足,就连天上的星星都恨不得摘下来给你,就连我这颗心都恨不得掏给你看!你还想我怎样?”   我推打着他胸口,叫道:“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还会有心吗?”   他的身子明显一颤,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捏的我的骨头生疼,我抿紧嘴唇,不让自己出声示弱,倔强地看着他,那闪烁的黑眸,像是脆弱冰冷的黑水晶,透着千年寒冰的冷冽,看是坚硬无比,其实脆弱不堪,轻轻一碰,便在瞬间崩溃,碎成千万片。   他无力地松开了我,后退几步,远离了我的床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是自嘲的笑,笑得那么难堪和无助,笑过几声,猛地转身,一拳打在挂在墙上的西洋油画上,清脆的巨响,画框上的玻璃应声而裂,狰狞的裂纹四面八方地延伸,碎玻璃落了满地。他背对着我,拳头依然陷在残留画上的玻璃渣中,身子缓缓起伏着,似乎在强行忍耐,平复情绪。   画上染了一片鲜红,衬着那幅黄昏落日的油画,真可谓残阳似血,是他手上的血。我想靠近他,又无力靠近,不敢靠近,就那样痴坐在床头,少康一听玻璃破碎的声音,立即跑了过来,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们。   善渊缓缓垂下拳头,面对着墙壁好长时间不做声,等他转过头来看我时,眼睛红红的,湿湿的,鼻翼和脸颊有很明显的泪痕,声音低沉地近乎虚脱,“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赵小毓,若是迭香,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我相信若是换做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会像你这般绝情,你,根本配不上我的一番深情!”说完这番话,他立即转身走了,走得毫不犹豫,走得恩断义绝。   我紧抱住双膝,把脸深埋进膝上的被褥,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坚持住立场?脸与被褥间贴得没有一点空隙,半丝空气也很难吸进,只有这样的克制,我才能抑制想叫住他的冲动,只有这样的窒息,我才能隐藏住脱口而出的啜泣。   他的脚步离我渐远,步步皆伤,这一次他不会再回头了吧。沉寂了一会,少康见我一动不动,以为我真把自己给闷死了,他用力扯开我手中的被子,痛惜地道:“你想一尸两命吗?”我哭道:“死了倒好,死了一了百了,到时你们谁也不能再怪责于我。”说罢,伤心难耐,撒泼似的嚎啕大哭。   少康一时也说不出任何话语安慰我,只能轻搂着我,将他宽厚的肩膀给我依靠。他拍着我的后背,斟酌再三,道:“这样下去不行的,到时恐怕孩子还没出世,你就先疯了,听我说,你必须离开上海。”   “离开我能去哪里?除了他,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我哽咽着。   他敲了敲我额头,严肃道:“你这么说我可伤心了,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还有莲依,爱德华,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我们任何人,你也要相信,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我会尽快帮你买车票,你回武汉去好好养胎,这是你目前最容易走的一条路。”   无法面对,逃离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点头默许了少康。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也许陌路,才是我和他最好的归宿。   少康辗转替我买了两天后的车票,我的行李都收拾妥当,如此大的动静,善渊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一直没有来找我,或许,他同我一样,心力交瘁,也不想再见我了。   临行那日,爱德华亲自开车来接送,少康和莲依坐在我两侧,一个再三叮嘱说过了许多遍的话,一个扯着手绢抹眼泪。爱德华终究是个外国人,比不得中国人的细腻敏感,所以还是一脸笑意,乐观依旧:“小毓,有时间我们都会去看你的,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火车站仍然拥挤不堪,我们从内部通道绕过人群,顺利地上了火车,他们帮我放置好行李,我看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就叫他们早些回去,少康纵是担忧,纵是不舍,也只能挥挥手,下了车,他立在站台处未动,估计想等车开再走。   不断有人朝这边涌过来,爱德华和莲依拉着他退到角落处,以防被撞到。前方汹涌的人潮突然停住,好像被什么阻隔了。我心下一沉,暗想,难道是他来了?   一排日本兵冲上站台,那些乘客被他们驱到旁边,让出了条大道,原本喧闹的人群一见凶残的日军,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果然是他们,我已经看到善渊和安伯朝我这边走来。   先上车的是两个日本兵,他们把除了我以外的乘客全部赶了下去,而后善渊才上来,坐到我对面。   他盯着我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我扭头望向窗外,看见少康想冲上来却被日军拦住,“你想怎样?”我问他。   他道:“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从来没打算把他怎么样,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对他的感情比你想象的重,我的心更不像你想得那么黑。”   我低头未语,他移身坐到我旁边,“倒是你,说你绝情,你还真的绝情给我看了,这一走,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吗?”   等不到我的回音,他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嗤笑道:“在别人面前,我总是很坚持自己的原则,说一不二,别人对我也是服从和执行,即便我的父亲,很多时候我的态度也是强硬的,真要比较你和他,明显他对我有更多的迁就和理解,可是一直以来,我只有对你才会低头退让,哪怕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我还是宁愿得罪他人,也要把你的感受置于首位。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所以把你给惯坏了,若是我对你强硬一些,你会不会也为我退一步?事实证明,我完全是在自讨苦吃!在如今的非常形势下,看来你宁愿与我永不相见,也不会在对日本的立场上改变分毫,我又一次的输给了你!你这样子折磨我,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手,我想我是上辈子欠了你,所以这辈子要不停的还你的债。”   我的头垂得更下,不敢看他,不忍看他,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鼻尖抵着我的如云乌发,“你的苦,我知,你要走,我亦不敢再留,只想告诉你一句,答应你的事,我没忘。”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再看看你!”眼神狂热迷蒙,带着明显的倦态和憔悴,我不能自抑地抱住了他,深深吻着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脸上每个部位,我爱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深爱。只可惜,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我等着你!”我向他明示心意,他同样热情地回吻我,亲昵之后,他的眼神更加光彩明亮,笑道:“若是你每次都如此可爱就好了。”   安伯缓缓走了过来,俯首道:“少爷,火车该开了。”善渊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安伯,夫人就拜托您了。”   “安伯也去?”   “恩。”他跟我解释着,“我不在的日子,安伯和小贤会照顾你。”他立起身子,把位置让了出来,“我该走了。”说完,对我温柔笑笑,最后深情看了我一眼,洒脱地转身下车。   十来个日军跟着他的步伐离去,那群乘客见他们走了,才开始慌乱地往车上挤。他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依然显眼,高傲孤寂,有种天地孤影的悲凉,我目送着,直至他消失在站台入口,才收回忘穿的双眼。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少康,爱德华和莲依的身影一一滑过,他们用力朝我挥手,我也含泪挥别,火车开出站台 ,三人的身影被远远抛在后面。汽笛嘶鸣,白烟滚滚,列车在广阔的平原上奔驰,载着我远离纷扰,回归平静。只是,现在,真的还有平静的乐土吗?   断肠人   -->   周公馆自我们上次走后,一直留有三四个下人打扫看管房子,房间与之前并无异样。我还是住进别院,安伯和小贤与我同住。   天公作美,刚回周公馆,便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两天两夜,外面银装素裹,万物静好,屋内燃起炭炉,暖意融融。   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小贤,极少看到这样的冰雪世界,小女儿心性大起,叫上前院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在中间的院子里堆起雪人,欢声笑语,不时传到我的别院。   我坐在温暖的客厅,捧了杯热茶,隔着窗户感受她们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不自禁地浮起微笑,一旁的安伯也合上正在阅读的书籍,望向遥远东方:“瑞雪兆丰年啊!我的家乡只怕也在下雪,那景色可比这里美多了。”   丰年?我看是丰收了一地的炮弹和地雷,不过难得安伯愿意与我话话家常,无聊乏闷的我还是求之不得,“您的家乡是?”   “日本北海道。”他温柔地说出这个名字,带着神往和回忆,“我已经三年未回去了,我的孙儿只怕会叫爷爷咯。”   “您也有孙儿?”我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这么说话太唐突了,赶紧赔笑,“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都没见着您的家人,还以为您是孤家寡人呢。”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夫人无需介怀,老朽与你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也清楚你说话口没遮拦的习气,我的家族虽说比不上将军的显赫,好在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也算是望族了。”他说起家人不无骄傲。   我惭愧地轻笑着,叹息道:“真不明白,你们都年纪一大把了,本该安度晚年,共享天伦,却千里迢迢来发起这样的战争,害得太多的人家破人亡。除了远离亲人,丧失人性,你们还得到了什么?”   我的言语难免激烈,他还是有风度的笑着,淡定道:“战争不是一两个人的疯狂能发动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冷静能阻止的,我是一个军人,我的职责是服从和执行,而不能去顾虑对错。即使我个人违背了我的天职,还有千万个军人能取代我的位置,那时,只怕结局更惨烈。你的立场我很清楚,你的责备我受得住,但少爷,请你对他多点体谅和理解,他和你一样,都是在夹缝中做人,他的喘息空间比你更小,其实他从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啊,只是他要面对的除了他的父亲,还有更多其他高层的决策,单凭他个人力量,寡不敌众,力挽狂澜谈何容易?!他已尽力了。”   他一说到善渊,我的思念顷刻狂潮般的涌起,他接下来的话我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自顾自地发着呆。   睿智如安伯当然知道我的魂已经飘走,也不多絮叨,跟我说了句告退便出门去享受大好冬光了。   善渊这次不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我回来了两个月他没有来一通电话,我知他是顾全大局,不想再扰乱我心绪,加深我俩间的矛盾,可心里难免失望,又不敢主动去联系他,怕再惹出事端。   只能守着,等着,从冬天盼到春天,从春天盼到夏天,樱园的樱花开了一季,又谢了一季。   已是抗战的第二年,南京失守后,国民政府虽西迁重庆,但政府机关大部和军事统帅部却在武汉,加上武汉地处中国腹心地带,日本大本营认为“只要攻占武汉就能支配中国”,于是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发动武汉会战,迅速攻占武汉,以迫使中国政府屈服。1938年6月,日本动用了当时能够集结的最大兵力,全力进攻湖北周边城市,试图找到突破点,占领武汉。   双方苦战四个多月,安庆、广济纷纷失陷,炮火的声音日益逼近,我们每天听着炮弹声入睡,又在炮弹声中醒来,我的肚子已经是大腹便便,几近临盆。   眼下医院里都住满前线的伤员,想去医院生产恐怕行不通。一向沉稳的安伯也紧张起来,提前坐好了万全的准备,城中最好的妇产医生和最好的接生婆都被他请回家中,真是中西合壁,滴水不漏。   我自然是害怕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害怕,要是善渊在就好了,有他陪着我,牵着我,再痛我也无所畏惧。   预产的日子到了,安伯和小贤寸步不离的守着,我问安伯:“少爷知道吗?他会回来吗?”   安伯宽慰我说:“我通知少爷了,他当然很想回来看你,但那边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得身,他一处理完,马上会回的。夫人,不用太紧张,你们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我黯然一笑,看来只有我一人迎接这个小生命了。   以前看电视,女人生孩子都叫得特别惨烈,我以为那是电视艺术的夸张了,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艺术果然都是来源于生活,没有最痛,最有更痛,痛得我想当即死去。那是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的夜晚,远方是络绎不绝的枪声 ,屋内是我痛不欲生的惨叫,折磨了我一天一夜,那小东西才离开我的身体,来到人世体验种种贪、嗔、痴、恨、爱、恶、欲 。   ——————————————————————————————————————   据说一个女人只有生了孩子人生才算圆满,那自此,我的人生也圆满了。看着怀中酣睡的婴儿,我虚弱无力的身子里又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希望,开始了一把屎一把尿的育儿之路。   其实没那么夸张,馆里下人自会替我打点一切,而且我的儿子很是乖巧,极少哭闹,让我省了不少心。   我只管整日在床上闷着,安伯照料入微,顾忌颇多,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在他的高压之下,无人敢怠慢,我同孩子都被养的白白胖胖,他对那婴儿倒有莫名的喜爱,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抱得多。   只有善渊,真是个狠心的父亲,眼看孩子就快满月,他还是音讯全无。想到他,我各种情绪掺杂,嗔怪也好,恼怒也罢,始终抵不过无悔相思的力量。   孩子满月之日,时逢中秋佳节,总算能下地走动,我便带着他去归元寺里求平安符。此时会战刚结束,中国军队虽浴血奋战,始终抵不过日军的铁蹄,被迫撤离了武汉,看似日军取得胜利,可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谁又能说自己是真的胜利了,或许在战争里,根本不会有赢家。硝烟余味未散,街上凌乱残破,四处堆着断瓦裂垣,行人少之又少,要多萧条有多萧条。   寺院里香火却出奇鼎盛,与街上的寂寥对比鲜明,看来人力改变不了的东西,人们总喜欢寄情于神佛,若是真有神佛,他们何时才会开眼,拨开这层层黑云暗世,还大地,还众生一片明日青天?   乱世中,平常的逛街早已是奢侈难求,我想买点毛线给宝宝织点衣裤,放眼望去,就没看见一家店铺开门营业,只得让司机径直开车回家。   一进院子,就见安伯站在门口翘首远望,见我回来,赶紧上前,激动的道:“少爷回来了。”   “啊?”好消息来的太突然,我一时也激动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没回过神,安伯轻推我一把,“他也是刚到,在后院换衣服,快把孩子抱去给他瞧瞧。”   我们疾步朝后院走去,安伯边走边道:“少爷以后都不走了,他多次跟上面申请要调来武汉,将军一直阻挠,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今天上午军中议会,总算把事情落实,会议一结束,他什么都没带,直接坐飞机过来了,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下。”   我诧异道:“军装?”   安伯笑道:“少爷乃是堂堂少将,出门在外自然一身戎装,只是他知道你厌恶那身衣服,所以从不敢在你面前穿。”   安伯的话让我一阵欢喜一阵忧愁,还有几年时间战争才结束,但求这几年能波澜无惊的度过。   推开别院大门,正好善渊从楼梯处下来,黑衬衣,灰色裤,挺拔成熟,满脸柔情,跟离别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又瘦了,人也显得疲惫了些。   他的一切我都如此熟悉,仿佛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可是他又如此遥远,远到我们已经隔了一亿光年的距离,远到我不知如何逾越。   他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双手:“让我看看儿子。”我像刚被解了定身咒似的,动作僵硬地把孩子递给他,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安伯见我不发一言,傻子般地呆立,把我们领到沙发上坐着,侃侃道:“少爷,这孩子长得可像你了,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善渊笑道:“是吗?”   我缓了下神,接口道:“确实是像你多些,这样也好,以后不愁没女孩子喜欢。”   他的笑容更浓了,“我觉得像你更好,人见人爱,魅力可比我大得多。”他眼睛瞟向我,便再也舍不得移开。   凝视几秒,他的头渐渐靠近我,就要俯下来吻我了。   “咳咳。”我俩的旁若无人让安伯尴尬地打破了,“听说将军晚上会过来吃饭,我现在去准备准备。”说着,识趣地出门,掩门。   我听说那人要来,当即变了脸色,善渊神情带着失望,可怜兮兮地道:“难道见到我的高兴之情,也不足以让你暂时忘记那些不快吗?”   我依偎在他胸前,柔声道:“谁说我不高兴了,现在这样靠着你,我心里觉得好幸福。”   “我也是。”他将我和孩子都紧紧搂在胸前,满足地享受久违的安宁。   夏末微风舞动着薄纱窗帘,将院子里清新的鸟语花香徐徐送来,午后阳光宛转洒满屋内,一室芳华,天地万物都变得柔软了。   这次影佐光卫过来的时候很低调,穿着普通的西装,表情不再凶神恶煞,反而透着温情,我想估计是善渊拜托过他吧。可惜,他再怎么示好,我也不太想搭理。   他根本不把我的无礼放在眼里,一颗心全被孙子吸引着,进屋以后,就抱着孩子不放,不停与他逗玩。善渊拉着我的手坐在一边,温柔地看着他们。   天空悄然升起一轮银盘圆月,孩子在影佐光卫的怀里呼呼大睡,他轻手轻脚地把孩子交给小贤,送回房间,然后招呼我们坐到餐厅吃晚饭。   我欲上楼照看孩子,善渊拉着我的手不放,还在暗暗使劲,似乎在恳求我给他一丝薄面。   我心里又不争气地软了,只好勉强坐下,与那魔头共对一席。   影佐光卫今天心情本来就不错,见我乖乖端坐,不再违拗于他,神色也温和了些,道:“吃饭吧。”   三人静静吃着,他像想起什么,思索道:“孩子取名了没?”   “取了,叫兴邦!”我平淡地答着,“周兴邦。”听了前半句他还微微点了下头,显然对这名字挺满意,可“周兴邦”三字一出,他捏筷子的手明显一顿,嘴角的笑瞬间消失。   “应该是影佐兴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替我纠正。   我丝毫不卖他的人情,坚定道:“我说是周兴邦就是周兴邦,绝不更改。”   “啪!”他用力将筷子拍在桌上,眼里的火焰呼之欲出,冷笑道:“都快亡国了,你认为还兴得起来吗?”   我淡然笑道:“到底谁会亡国还是未知之数,我相信最后夹着尾巴逃跑的那一方,绝对是你们。”   他气得嘴上的胡须都颤动了,咬牙切齿道:“果然伶牙俐齿,小心有一天嘴被人给撕烂。”说罢,不再看我,转而规劝一直沉默的善渊,“你看到了,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知好歹,这个女人真是让我倒尽胃口,我不吃了,先回日租界,有事再通知你。”他摔下碗筷,扬长而去。   善渊立即起身相送,送至门口,目送影佐光卫的身影湮没进夜色里。他已走了很久,善渊还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承受阴凉夜风的侵袭。在沉思?在生气?   他对着高空悬月长吁口气,才转身回屋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自嘲道:“看你中气十足,说起话来更是振聋发聩,由此可见你的身子恢复的极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低着头,一副俯首认错的姿态,“对不起,我又让你为难了。”   他重新坐回桌边,苦笑道:“算了,我早就料到,是我自己不甘心,奢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变得不那么尖锐,哪知,越来越像个刺猬。”他夹了菜送到我碗里,“吃吧!”   我不再顶嘴,速速吃完,就回房看小兴邦,他步步紧跟。   一进房间,他就紧抱住我,热吻雨点般的落下来。双双躺到床上,他迫不及待地解我的衣服,我按住他不老实的手,居然害羞起来,太久没有这样温存过,心里竟然有点害怕,加上生完孩子,体形不如从前那么完美,更担心他会嫌弃。   他喘着粗气,热烈而诧异地看着我,见我双颊泛起红晕,他更加情不自禁,抓起我的手,恳求道:“让我看看你。”   我还在犹豫,他不耐烦地把我的手移开,整个人压了上来,很快我就被他剥得寸缕未着,他带着欣赏和赞叹看着我的身体,在我耳边陶醉地喃喃呓语:“别怕,小毓,别怕,现在的你和以前一样那么美,甚至比以前更美。”他的唇齿在我双峰间流连,时而温柔亲吻,时而狂乱舔咬,在他的挑逗下,我亦热情回应。   两人正纠缠得难分难解,小兴邦的啼哭声扰乱了我们的温柔梦,我赶紧推开善渊,起身将他抱到床上。   善渊哭笑不得,半支着身子,故意对他凶道:“你这小孩,怎么尽坏爸爸的好事?我还想让你妈妈给你多添个小妹妹,陪你玩耍呢,你要是再不乖,爸爸就不疼你了。”   兴邦被他一说,更是“哇哇”哭得响亮,他才慌了神,赶紧哄着。我笑道:“估计是饿了,我来喂他。”说着,转过身子给他喂奶。   喂了一会,兴邦果然安静下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善渊把玩着他肉肉的小手,一脸慈爱,语带哀求道:“宝宝,快睡吧,爸爸明天再陪你好好玩。”   我将兴邦放在我俩之间,扯过被子盖住三人,“他每天晚上都要听我唱摇篮曲才能入睡的。”清了清嗓子,我开始唱到:   “亲爱宝贝乖乖要入睡   我是你最温暖的安慰   爸爸轻轻守在你身边   你别怕黑夜   我的宝贝不要再流泪   你要学着努力不怕黑   未来你要自己去面对   生命中的夜   宝宝睡   好好的入睡   爸爸永远陪在你身边   喜悦和伤悲   不要害怕面对   勇敢我宝贝   亲爱宝贝乖乖要入睡   我是你最温暖的安慰   爸爸轻轻守在你身边   你别怕黑夜”   边唱边拍,两遍过后,他果然再次进入梦乡。善渊侧头而卧,微笑看着我,耍赖似的道:“我也睡不着,我也要你唱歌我听。”   “你这么大还听摇篮曲啊,不害臊。”我伸手在他脸上轻划一下,他按着我的手,紧贴他脸颊,“不是,只是好久没听你的歌声了,我突然好怀念好怀念。”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嘴角的笑灿烂如春风。   细雨敲窗,风声簌簌,枝叶轻摇,屋外的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好替我伴奏,眼前浮现昔日柔情似水的种种,我轻轻吟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象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一曲唱完,他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我猜他已熟睡,伸手替他掖好被角,关了台灯,也打算入睡。   黑暗中他突然叹口气,手在被窝里摸索,摸到我的手后立即紧紧握在手心,低低地道:“你唱的歌总是那么伤感,听得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撅着嘴道:“是你自己要我唱的。”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柔柔地道:“以后你不用怀念,我在这里,我一直都留在这里。”   我依然有点忧虑,道:“可是我们已经离婚了,这样子又算什么?”   他嘴里哧了一声,郑重道:“离婚也可以复婚,这里以后就是我最大,谁敢说三道四,我饶不了他。”   “那你父亲呢?”   “他过几天就回上海了,如今战争面积扩大,战线越拉越长,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个个都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我眼珠一转,打探道:“那你呢?你这么能干,肯定被委以重任了吧。”   他笑道:“我的重任就是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你的重任就是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其他的。”说完,手一横,把我和兴邦搂在他臂弯中,不再多话,埋头睡了,这次是真的睡了。   ————————————————————————————————————   接下来的日子是美好的,美好得像是梦境一般,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吃早餐,吃完后,他外出忙碌,我在家育儿,晚上他必定按时回家,吃过晚饭,他逗兴邦玩耍,我在一旁或看书或忙些其他的琐事,又或者,我们一家三口吃饱喝足后,在幽静的后花园里漫步,看尽春夏的花明柳媚,红情绿意,看尽秋冬的北雁南飞,层林尽染。   我时常会想,假如我们只是和平时代的普通三口之家,善渊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我是普通的家庭主妇,我们会不会比现在更加幸福?答案是未知的,人性贪婪,唾手可得的幸福未必懂得珍惜,求而不得方才显得弥足珍贵,这样的平淡如水放在乱世实属不易,在和平年代只怕又会觉得寡淡乏味了。   流年轻易把人抛,兴邦在我们的悉心呵护下,安然成长到六岁,时光爬过我们的肌肤,在眼角和嘴角留下它们的印记。兴邦长大了,我们却老了。   历史顺着它本来的轨迹行走,绝不会因人力而改变,抗战八年,日军由刚开始的凶猛无比到如今的苦苦支撑,形势每况愈下,我心里日益轻松,有种尘埃落定的明朗,善渊恰好相反。   自一九四五年的新年过后,善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背影一天比一天沉重,我多想替他分忧下肩头的担子,可他的苦从来都藏在心里,对我只字不提,哪怕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眉头都是微蹙着。   夜深人静,月满西楼,我轻抚他眼角的尾纹,他眉间的忧虑,却怎么也抚不平,抚不顺,亲眼看着这个男人由当初意气风发的俊美公子变成如今满鬓风霜的不惑男人,有点残酷,更多的是幸福,不管怎样,我们相知相守过,只是,我还要更长更久的相守,决胜的时刻就要来临,我心里总是没来由的慌乱,怕他到时无法抽身,虽然他答应过我,但身不由己这种事时刻都存在的。   最近他时常发呆,望着空中的候鸟发呆,望着窗外的树木发呆,望着四处捣乱的兴邦发呆,望着神色怅然的我发呆。他眼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可最终总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他烦心的是日军的接连失利,几天以前,德国已经无条件投降,美军又迫近日本本土,眼见日本大限将近。   午后阳光明媚,我同兴邦在花园里喂鸟雀,瞥见善渊和安伯匆匆进了别院,他从不会在这个时段回家,我预感将有大事发生,于是也不声不响地跟了进去。   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口,门被虚掩着,善渊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来:“现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们恐怕败局已定。”安伯极为小心地探寻道:“日本国内是怎么个态度?”善渊冷冷道:“有的建议在维护国体、保存天皇制度前提下无条件投降,有的说与其无条件投降,不如实行本土决战。”   安伯痛心地道:“已经打了八年,耗尽国内人力物力,一旦投降,我们就一无所有了啊。”   善渊也是极其不甘心:“形势比人强,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我们还能坚持几个八年呢?只是,只是……”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屋内的怒气冲天,在门外的我都感受到了。   安伯沉默片刻,又道:“你真要去上海?”善渊的语调又低了,满腹无奈道:“非去不可,爸爸他们还在着手最后的反攻计划,我要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假如还是失败了呢?”安伯尽力平静地问他。   他顿了顿,沉声道:“不成功,便成仁,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承受战败的结果。”我拽紧拳头 ,铿锵有力的“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重重砸在我心间,难道他已经在预谋着又一次的离我而去?   “那夫人和小少爷呢?”安伯替我发问了。   “他们留在这里。”   “夫人只怕不会同意!”   善渊叹道:“不同意也得同意,我现在只会连累他们……”书房里又静了下来,两人都伤感无话,末了,善渊又叹气道:“答应过她的事,恐怕要对她食言。这些日子冷落她们母子了,安伯麻烦帮我准备照相机,我想和她们多照点相片,以后兴邦想爸爸了就可以看相片,那样他就不会忘记他爸爸的样子,小毓也不会忘记我的样子。”   门外的我已是泪如雨下,听着安伯走近的脚步声,我傻傻立在门口,也不闪躲,门开了,他们见到我起先一惊,但很快又都平静了。安伯按善渊的吩咐去准备相机,善渊则走到我面前,轻轻替我抹去眼泪,恳求道:“别这样,我的心已经够乱了。”   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泪,毅然看着他道:“我还是那句话,我等着你!”他眼里的疼惜都纠结一团,隐隐也升起点点水雾,默默看了我好久,而后沉沉点头,再次给了我希望和安慰。   我破涕为笑,拉着他下楼,“趁着现在阳光好,我们赶紧去拍照。”   兴邦独自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看见我俩走来,雀跃地朝我们跑来:“爸爸,妈妈!”善渊开心地应着,伸手将他高高抱起。安伯已经备好器具,他钻进黑色幕布里,嘴里不停指引着我们的表情和动作:“靠近点,再靠近点……夫人你要笑开些……”   纵然我再伤心,也只能打着精神强颜欢笑,“砰!”三人的笑脸定格在这永恒一刻,“好,很好,再来一张!”安伯又开始着手准备下一张。   我瞄向善渊,他一直面带笑容教兴邦摆动作,之前的抑郁一扫而光,好像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样,“夫人,你又看到哪里了,看前面啊。”安伯又在嚷嚷了,我收回目光,对相机挤了个甜甜的笑。   我们照了许多张,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晦暗。兴邦玩得满头大汗,怕他吹风着凉,善渊让我带他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初夏的傍晚有点凉意,想到善渊穿得单薄,我又顺手取了件外套带下楼。回到花园里,空无一人,我正欲去前厅找他,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启动的声音,当即脚下一软,拉着兴邦就往前面跑去。   跑到大门处,车已经开了好几十米,我抱着兴邦奋起直追,边追边喊:“停车,停车啊,善渊。”心里悲愤不已,他居然连道别的话也不和我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车子越开越快,我已拼尽全力奔跑,可距离还是越拉越大,我心急如焚,一个踉跄,母子两人扑倒在地,兴邦痛得大哭,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想爬起来再追,脚却像灌了铅,不听使唤。   远处的车见我们摔倒,立即停了,我用力喊着:“不要走,善渊,不要走。”兴邦也哭喊着:“爸爸,爸爸……”   我把兴邦紧抱在怀中,泪水泉涌而出,可善渊并没有下车,很快,那辆车又开始前行,我的思绪已经崩溃,用嘶哑的声音再次大喊道:“善渊,不要丢下我们,带我们一起走,求求你了,求求你!”我的哀求飘荡在天地间,无人回应,只有风在耳畔呜呜地吹。   小车再也没有停下来,很快就消失不见,空空的马路上少数几个行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坐在马路中间痛哭的女人和孩子。   路两边的梧桐树随着风沙沙作响,似在替我们吹着离别的笙箫。   我搂着兴邦,在路边坐了好久好久,还是小贤出来找到我,才把一瘸一拐的我们扶回家。   回到周公馆,我渐渐冷静下来,让小贤先替兴邦处理了伤口,然后哄着兴邦入睡。躺到床上,他泪眼汪汪地问我:“妈妈,爸爸去哪儿了?他不要我们了吗?”看着他哭得肿肿的眼睛,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压下自己的哭意,道:“爸爸会回来的,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小孩子就是好哄,他信了,马上破涕为笑,在我的轻轻哼唱中进入梦乡。   兴邦可以哄,那我呢?我终究哄不了自己,心里十分不踏实,夜不成寐,第二日就给爱德华摇了电话,托他留意善渊在那边的一举一动。还好爱德华告诉我,善渊的确回了上海,但情况很不好,眼下日本国内国外都乱成一团,他们已是穷途末路,但仍然执迷不悟,还在疯狂地筹谋反击。   他和善渊如今是敌对的立场,可言谈间不无对善渊的扼腕叹息,我挂了电话,打消去上海找他的念头,默默跟自己说,还有两个月,再坚持两个月,这场战争就彻底结束了,那时善渊就会履行他对我的承诺,他现在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接受这个结果,我深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   1945年7月,中美英三国政府首脑发表《波茨坦公告》,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 ,日本政府予以拒绝,并先后三次扩军动员,准备进行本土决战,狂称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 同时,在中国,国民革命军全力反攻,一一收复了大部分被日军占领的地区。   同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一颗原子弹。8月8日,苏联召见日本驻苏大使,通告苏联参加《波茨坦公告》,并宣布对日作战。8月9日,苏联出兵中国东北和朝鲜北部,对日本关东军发动全面进攻。8月14日,日本政府照会美、英、苏、中四国政府,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锤音已定,我还在忐忑等着。听爱德华说,自无条件投降后,许多战犯被关押在中国各省的战犯管理所中,而善渊和他父亲属于罪行十分严重的那一类,已经被押送回日本,等候他们的将是全人类的审判。   果不其然,我早已预感他没那么容易抽身,可我还是相信他,相信他会有法子回来的,因为他从未对我食言过,哪怕是上次的不告而别,虽然多等了一年,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的。   等待的日子里,我习惯在寂静的夜里失眠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想他洁白的衣衫 ;习惯独自一个人在房间 ,抱着我们的相片 ,迎接黎明;习惯心里的疼痛 ,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 ;习惯一个人坐在爱情的井里观天 ,念着关于他的诗篇 。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又销魂,新啼痕间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或许是思念过度了,有时候觉得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隐隐还伴着莫名的头疼。   兴邦起先还经常问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一问,我就湿着眼睛,望向大门口发呆,渐渐地,他也懂事地不问了。   战后中国满目苍夷,人民生活依旧困苦,时常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街上流浪,我让下人把周公馆前面的大房子整理好后空了出来,建成一个临时的孤儿院,把他们领了回来,又托了几个热心的女学生闲时来给他们上课。兴邦有了这么多玩伴,也从思念爸爸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投降已经五个月了,善渊没有半点消息,我穿梭在枝叶凋零,稀稀落落的樱园中,追忆往昔。猛地听得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欣喜若狂地转身,一个高大的人影沐浴在阳光里,正对我微笑,那份柔暖能融化最寒冷坚硬的冰山,却独独融化不了我的悒郁。   不是他!我垂下眼眸,盯着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树影。但很快,我又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许久不曾在我脸上出现过的笑容,道:“少康,你回来了。”   他微微点头,陪笑道:“看到是我,很失望吧。”   我不置可否,缓缓朝樱园出口走去。“看见你没事,我很欣慰。御文还好吗?”   他慢慢跟着我,“很好,我们回了趟广州,见过我家人,也简单摆过了酒宴。”   我眼睛一亮,惊道:“你们……你们总算……”一时感慨,竟连句话也说不清了。   他接过我的话,长叹着:“是啊,太不容易了,这次是专程来补请你一杯喜酒的。”   我沉吟着点头,笑道:“你爸爸妈妈见到你尚在人间,不知会有多欣喜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愧疚道:“是我太不孝!”   我摇摇头:“不,你是为了民族大义,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他挡在我面前,期盼地看着我。此时,我才细细打量他,他也老了,两颊凹陷,华发早生,那白,刺痛了我的眼。   我不忍多看,抬头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道:“我不怪你,也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你真的不怪我们?”御文从一旁的树林里冒出来,眼里闪烁着感动之光,“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朋友,看着他们,我风平浪静地笑了,冲御文重重点头,她跑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拥了我一会儿,她怜惜地道:“你身上没几两肉了,全是骨头架,好像我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很用力地抱了下她,然后放开,笑道:“彼此彼此。”   我们三人走到一张石桌边坐下,我随口问了下他们这几年的经历,他们似乎并不想多谈,只几句话就简单带过,我也不再深问。不过,对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连连感叹总算可以在和平里度过下半生了。   我暗自苦笑,现在解决的只是外忧,内患还得再打上四年呢,打完了,也不见得太平,接踵而来的灾难,似乎永无止尽。   “小毓?”他们见我又痴痴地发呆,怕我想着不该想的事情。 少康有感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他没有托人给你送来任何消息吗?”我缓缓摇头,“哎,要是他一直不变的话,守到现在也就好了。”御文长嘘短叹地替他惋惜。   我苦笑道:“若是他不变,只怕我们未必能活到现在。”少康、御文对视几眼,默契地不再提他。   少康神色忽而变得凝重,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天空飘来一大团厚重的云,挡住了娇好的阳光,三人脸上的光亮都暗了不少。我看着那缓缓移动的云,心里诞生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考虑片刻,我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要去日本,越快越好!”是的,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等。   少康初听时很是一惊,讶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但很快,他看出了我的坚决,我的义无反顾, 短暂震惊后就毅然答应了,“好,我陪你一起去。”   御文握住他的手,面色无波地道:“我也去!”少康本想劝服她留下,但御文眼里的坚决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他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年,不是不了解,所以也就不做无用功了,转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帮小毓把幸福寻回来。”   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暖暖照着大地,我感觉此时的阳光分外妖娆,连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也明媚起来,我可以去找善渊了,一想到他,我的每个细胞像是得到了新生,我的身体像最青春的花季少女般充满了活力,世界依然如此美妙。我笑着抬头望天,感觉自己像在天上飘着,忽然眼前发花,一片模糊,估计是太阳晒久了,甩甩头,视线又恢复明亮,前面的路也亮了。   这件事办起来不容易,但少康总有他自己的法子,而且效率很高,半个月后,他就告诉我,问题不大,就等着拿通行证和机票了。我只差没跳起来欢呼,一颗心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之前苦苦得不得善渊的点滴音讯,在我终于做出决定去寻找他时,他却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来了。   当时我还沉浸在去日本的美好幻想里,少康却带了一个人来看我,彻底击碎了我的梦。   我看着眼前那个白发苍苍,暮景残光的老人,难以相信他就是八个月前还精神矍铄,挺如苍松的安伯,但他确实是。他看到我,像是了了件毕生的心愿,将他手中一个用布包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郑重交到我手上,哑声道:“少爷托我办的事,我总算完成了!”   我后退几步,躲开他递过来的盒子,就像是看到一个烫手山芋,不敢接,更不敢细看,心里那种惶恐不安,挥散不去,许久才颤声问他:“这是什么?”   他秽浊的眼里顿时热泪盈滚,怜悯地看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是少爷的骨灰!”   心像是被人摘去了似的,空荡荡的疼,脑袋里轰鸣不止,眼睛又开始模糊不清,我不敢相信地再一次问他:“是什么?”   两行清泪滑过安伯坎坷的脸颊,他低下头,心痛又肯定地道:“是少爷的骨灰,少爷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我已经丧失所有知觉,瘫倒在地。   尾声   -->   我困在四处暗黑的混沌里,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悠久。像是开天辟地前的盘古,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幽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外面依旧阳光灿烂,不过昏厥了短暂一刻,却像被人抽去了全部筋骨,连说话都变得吃力。安伯和少康俯在床边,两张脸同样担忧怜悯,也同样无计可施。看到我醒来,两人松了口气,可脸色比先前更沉重了。   我闭上眼睛又躺了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安伯!”我轻轻叫着他,声若蚊蝇,“夫人,老朽在!”他赶紧把头凑到我面前,竖起耳朵听着。   我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少爷是不希望我去找他,才要你送那个东西给我的吧。”我星眸闪烁,盛着满满的希望。   他直直对着我的眼眸,悲伤难抑却还是保持了冷静,字字如刀,绞着我的心,“少爷不会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真的死了,在我们投降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剖腹自尽!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就是介错人。”   少康怕我听不懂,赶紧在一旁小心地替他解释:“介错就是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的人斩首,让切腹者更快死亡,以免受到更多的痛苦折磨。”   我紧咬住下唇,全身痛得都痉挛了,一波波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枕边,很快湿润了一大片。我微微摇头,不死心地道:“我不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他答应过我的啊!”   安伯无奈地叹道:“其实将军已经想法设法保住了少爷,他本来就不在我们派遣过来的官员名单上,若是换了名字留下来,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没人能追究他的罪。只是他想不开,认为自己双手沾满血污,不配再踏上中国的土地,更没资格见你们母子,他说他愧为人夫,枉为人父,只有一死,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正是他记得他答应过你的事,所以临死前才恳求我,务必将他的骨灰送到你身边,陪伴你们,守着你们。”   我把脸藏进被子里,无声的悲伤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我知道若是他还活着,不会这么狠心不肯相见,除非,除非正像安伯所言,他走了,永远的走了,才会安得与君相决绝。   被子被人扯下,安伯粗糙的手伸过来抹去我的泪水,又道:“少爷还有一句话托我说给你听,他要你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   他坚定的脸庞在我眼前变成重影,头又开始疼了,我朝他点点头,表示我记住他说的话了,然后阖上眼睛,身边的万物都成空,所有的知觉都幻化成无止无尽地悲痛,又开始陷入了昏睡。   睡梦中,我时常看见善渊独自一人站在花瓣如雨的樱树下,等待着什么,他的脸很模糊,他的身影我是熟悉的,每当我想走近点,想更清楚的看看他时,他又消失不见,徒留我一人,让落红撒了满身。   我知道这次我睡了很久,是我自己不愿意清醒,因为只有梦里,我才能再次与他相见,梦里的世界很单纯,除了我与他,就是花与树,飘着薄薄雾气,以致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眼皮沉重,对外间的感知还是灵敏的,旁人的一举一动,我听得很清晰。我听得到少康在我耳畔的祈求和祷告,听得到兴邦带着哭腔喊着“妈妈”,听得到有人对少康说我的求生意志很薄弱,情况很不好。   求生?我还有求生的必要吗?他走了,我已经生无可恋,哪怕兴邦,也化解不了这份绝望,可是,我还是放不下这个儿子啊。   对兴邦疯狂的思念促使我从永恒的梦境里醒了过来,眼前所见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人,原来我一直躺着的地方是医院,难怪总觉得吸入的空气不够纯净。   少康一直守着我,见我醒了,他把头搁在我的手心,颤声道:“谢天谢地,你可醒了。”他胡子拉渣的下颔划得我掌心干疼。医生很快被叫过来,大略检查了我一下就把少康叫出去说话,好像我患的是不能让人知道的绝症一般。   病房里,兴邦趴在我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小眼神里很惶恐,有种找不到依靠的措乱,我轻抚他酷似善渊的眉眼,悲伤从未离去。他好像又长大了些,手比以前宽了,他身后怎么还有两个小朋友呢?一男一女,男孩是黑头发,黑眼睛,女孩是黄头发,蓝眼睛,都是雪白的皮肤,高高的鼻子,真像两个洋娃娃,他们歪着脑袋看我,像打量一个怪物似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估计我现在的尊容很像童话故事里用来吓小孩的巫婆形象吧。门被推开,四个人鱼贯而入,前面是少康和御文,后面居然是许久不见得爱德华和莲依,那两个洋娃娃看见他们,便扑上去叫着:“爹地,妈咪!”   我如梦初醒,难怪如此漂亮,原来是他们的孩子,混血的基因真强大。他们脸上一溜烟全是黑压压的阴郁,莲依和御文眼睛红着,俨然刚哭过,爱德华道:“小毓,我已经帮你联系好美国那边,过几天我和莲依就送你过去。”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乏软,完全无法支撑,莲依和御文赶紧跑过来帮我。待我坐稳,又喝了几口水,嗓子才能发音,“为什么要去美国?”   少康,御文,莲依纷纷低头,不忍跟我说,还是爱德华开口道:“你生了很严重的病,当年你头部中弹的地方外表看没什么大碍,可里面变异长了个肉瘤,以前还小,不痛不痒也就没在意,近几年越长越大,渐渐开始影响你的视力和其他神经,若不及时医治,你恐怕活不了几日。美国医术先进,我们一致决定送你过去,马上过去。”   脑瘤?我居然得了脑瘤?!不知道一般人听到这个病会有什么反应,我倒是很平静,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去还是不去?想了片刻就有了答案,我恳求道:“爱德华,你们带兴邦走吧,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莲依怯怯地道:“那你呢?”   我嘴角浮出一丝笑,望着窗外的天空,飘了几只形状各异的风筝,迎风飞舞,春天又来了吗?   “我要回周公馆,我不想再闻医院的药水味。”说完,掀起被子就要下地,四人赶紧围上来劝止,我的固执当然无人拗得过,于是,我得偿心愿的被抬回了周公馆。   少康极其不死心,时刻做我的思想工作,就盼着有一天我能想通,跟爱德华去美国,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去。我的情况我清楚,即便去了,医好的希望也不大,何苦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客死异乡呢?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和善渊相守的地方,度过所剩无多的日子。   今年的雨特别少,几乎每一天都是暖阳高照,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软榻搬到花园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午睡。有时候鸟儿会清脆地给我唱一首安眠曲,助我入梦,有时候蝴蝶会随着远方飘来的白色蒲公英一同落在我已不再乌黑的发鬓边,伴我入眠,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听着前厅少儿们的朗朗读书声,那是这片大地的希望之音。   脸上有片冰凉的东西滑过,惊醒了我的梦,该不会是虫子吧?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手就开始不停地往脸上挥着。   耳边,想起少康不羁的笑:“没想到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居然还是会怕虫子。”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这样的景,这样的人,几十年前,似乎也有过?是时光逆转了吗?我下意识地偏头望向身后,空无一人,而后,我又痴痴地笑了,本来就该空无一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呢?   我抓起手边的一本小书,轻轻朝少康扔去,笑骂道:“都快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是这么老不正经。”   他笑嘻嘻地接过我的书,道:“就算到了一百岁,我也这么不正经,到时我再拿片叶子去吓你,看你还会不会当成虫子。”难得他笑得如此童真,眼里还是透着浓浓的孩子气。   一百岁?好遥远的事情,对我而言,那应该是下辈子的事情了。“无聊。”我笑唾了他一下,起身准备回屋子。   他拉住我,脸上又恢复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未开口,我便知他肯定又是来劝我去美国治病的,于是先堵了他的嘴:“你要是再跟我提去美国,我就同你翻脸了。”我故作严肃,他也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哪舍得真与他翻脸,所以他还是不死心地道:“翻脸我也要说,算我求你了,去试试吧,试了还有一丝机会,不试怎么知道好不了呢?我们都不想失去你啊。”   我避开他期翼眼神,盯着一旁摇曳不止的凤尾草,低低地道:“好不了的,再也好不了了。”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医治都是徒劳无功罢了。   他还想再劝,正好前院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我赶紧转移话题,笑道:“御文又在教孩子们唱新歌了,她的鬼点子就是多,难怪孩子们个个都喜欢她。”   少康知道我的用意,只好叹口气陪笑道:“是啊,是她以前学的一首外国民歌,叫红河谷。”   我说怎么听着挺熟悉的旋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红河谷,两人站着默默听了一会儿,我又觉得眼前发黑,站立不住了,怕少康担心,便要他先回前院,自己则回房间躺着。   最近是越来越嗜睡了,嗜睡也好,至少能常常梦里会情郎,善渊的样子在梦里倒是日渐清晰。晚上,我一直没有力气下楼吃晚饭,少康给我端了一碗鸡粥,喂我吃完后,我继续昏睡,一直睡到午夜,才朦胧醒了。   外面漆黑一片,刮着微风,我的头脑异常兴奋,怎么也睡不着了,或许是今天睡得太多吧。于是围了件大披风,取出抽屉里相册,坐到窗边的躺椅上,顺手拧开台灯,开始一张张地翻看我和善渊的照片。除去他走那天照的一批,之前闲暇时也照了不少,厚厚一本,细细翻看,每张我都要呆望好久,望着望着,就开始傻笑了。不知看了多久,倦意上来,我把相册抱入怀中,侧头就睡。   樱花树下,不见不散。我又来到那个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那个人,依然颀长的站在树下,这一次,他不再模糊,他的眼眸,他的温柔,我都看得清楚,真切。我奔向他,他冲我大叫:“别过来!”我向前一步,哭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见我?不肯让我来找你,你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吗?”说着,又要靠前。   他后退几步,痛苦地道:“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这里不属于你,你不该来……”   “不!”我冷冷打断他,眼泪流的更汹涌,“只有有你的地方,才是我属于我的,我要去,我想去,不要再丢下我了,好吗?”   我缓缓伸出我的双手,等待他的迎接,他伫立不动,在思索,在犹豫。   “善渊!善渊!善渊!……”我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字字血泪。   终于,他抛开一切,跑向了我,拥我入怀,紧紧地,谁也无法再将我俩分开。   我的眼泪湿了他纯白的衣衫,抬起头,他的手捧住我的脸,宛若最轻柔的海浪,抚摸我脸上的每个部位。他的脸年轻俊美,如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那般纯净,没有伤疤,没有皱纹,他仍是翩翩贵公子,我仍是双十美娇娘。落英缤纷,花雨翩飞,落在我眉间,发间,花瓣所到之处,他的深吻随之而落,我也递上我的唇,缠缠绵绵,醉在这天地间最悠长的吻里,我们的手再也不会放开彼此。   “咚!”地一声轻响,小毓怀中的相册从松软的臂弯里滑落到地板上,几张照片从册子里颠出,零星散落在她脚边,躺椅边,窗户边。半掩的窗偶尔有风吹入,夹着片片粉嫩的小花瓣,散在房间的地板上,有一片恰好落到小毓和善渊的合影中,两人的笑容如此恬静,小毓眉间的那点落红,衬得她娇艳无比。一侧,躺椅上的小毓眼角凝着一滴晶莹的泪,嘴边却挂着天底下最幸福的微笑。   远方的天边,开始显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园子里露珠清冽,雀鸟欢叫,花叶吐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前院早起的孩子们轻快地哼着刚学会的新歌,迎着这生机勃勃的早晨,歌声一直飘,一直飘,飘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   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   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   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   亲爱的人我曾经答应你   我决不让你烦恼   只要你能够重新爱我   我愿意永远留在你身旁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后记   -->   1945年11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三个月后,周善渊在日本自杀身亡。   1946年3月,患有脑瘤的赵小毓在某个深夜病薨于周公馆内。   1948年6月,徐少康、贾御文夫妇被国民党逮捕,关押于重庆军统渣滓洞监狱,受尽酷刑后被敌人杀害。   1949年9月,爱德华、莲依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和小毓的遗孤周兴邦离开中国。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2009年7月,段晓晨在武汉东湖溺水身亡。   (全文完) 本文由派派txt小说论坛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paipaitxt.com/